汗,這篇好長啊......

<黑木崖上,十二年前…… ——日月神教近世史新探>


第1節

題記:

黑木崖上,十二年間,波譎雲詭,滄海桑田。

神教此段歷史,具載于異史氏查良鏞所著《笑傲江湖》,惜乎仍多細節,語焉不詳。

此文試圖根據已知推想未知,補上那些缺失的環節,做一個拼圖遊戲。

臆測與胡說,恐是在所難免,識者自可辨之。

為顯豁起見,凡引錄《笑傲》原文,皆放入【# #】符號之內。

引文力求簡省,有些必得結合上下文才能明白的,會對原文略作調整,例如將任我行口中的‘他’,逕自改作‘東方不敗’,僅此而已,著實無意竄改原著。

所引文字,原在《笑傲》書中的章節、頁數,恕不一一標出。



十二年前。

五月,五日。

任盈盈在黑木崖上,向問天在黑木崖上。

任我行與東方不敗,自然都在黑木崖。

‘日月神教’崇拜太陽,尤其崇拜太陽神的現世化身:神教教主。

端午節,如‘太陽節’,是日月神教最盛大的節日。

端午,又稱‘天中節’,《歲華紀麗》說這天‘日葉正陽,時當中夏’,是一年中太陽升起最高的一天。

【# ‘三屍腦神丹’中裡有屍蟲,平時並不發作,一無異狀,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的午時不服克制屍蟲的藥物,原來的藥性一過,屍蟲脫伏而出。 #】

“午時”,即是正午11點到13點,稱為“日中”、“日正”,是一天中太陽升起最高的時刻。朵朵葵花向太陽,此日此時,是廣大‘拜日’教徒最幸福也最虔誠的時刻。【注1】

每一年端午節,‘日月神教’教主,例必大宴重臣。有資格入席的,有兩‘光明使’與十‘長老’。

席位安排,大致如是:教主坐于主位。‘光明左使’坐在教主左側,再左,有五大長老。‘光明右使’坐于教主右側,再右,是另五大長老。

應為十三人,實則未必然。

十二年前的端午節,任教主的唯一繼承人,年僅七歲的大小姐,盈盈,感覺出了異樣:

【# 她在席上點點人數,忽然問:‘爹爹,怎麼咱們每年端午節喝酒,一年總是少一個人?’任我行一怔,問道:‘甚麼一年少一個人?’任盈盈說道:‘我記得去年有十一個人,前年有十二個。今年一、二、三、四、五……咱們只剩下了十個。’#】

比去年,少一人(郝),比前年,少兩人(郝與丘),比大前年,少了三人(郝、丘、文):

【# “早一年東方不敗處決了郝賢弟。再早一年,丘長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肅,……再先一年,文長老被革出教,受嵩山派、泰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圍攻而死,……” #】

這裡好像有點問題。最近四年的宴會,盈盈都有列席。教主、兩光明使、十長老,加盈盈,滿額為十四人。而大前年的宴會,實到人數最多,也只十三人。或者,那年的‘十長老’已經折損了一個。更或者,任盈盈(其實是作者)算錯了,沒有把她自己計算在內。——此節不關緊要,揭過不提。

任盈盈應該坐在父親與‘東方叔叔’而不是父親與‘向叔叔’之間。她與東方不敗,似更為親厚。多年以後,任盈盈仍記得東方叔叔“常抱著我去山上采果子遊玩”,而在整部《笑傲江湖》,找不到一點任盈盈對‘向叔叔’的親切回憶。

七歲的盈盈,在宴席上發聲:“怎麼咱們每年端午節喝酒,一年總是少一個人?”她只是感覺到了異常,這番話語卻不針對在座的某一具體的人。——一個小孩子的敏感,還不足以令她懷疑到東方叔叔包藏禍心。

此言一出,向問天既驚,更喜。迅即將眼光盯住東方不敗:

【# 東方不敗哈哈一笑,道:‘小姐,你愛熱鬧,是不?明年咱們多邀幾個人來一起喝酒便是。’他說話時滿臉堆歡,向問天從他眼光之中,卻看出滿是疑慮之色。…… #】

坐在東方不敗左首的‘風雷堂’長老童百熊,捧著只熊掌,啃得煞是用心,似乎除熊掌之外,童長老已經遺忘了世界。

向問天再細看任教主的臉色。對女兒的話,任我行竟恍如不聞,渾不在意,仍是渾渾噩噩,飲酒談笑。滿面紅光,像一輪夕陽,落日餘暉,映照在黑木崖上。

向問天心往下沉,仍未絕望。

【# 任我行向來機警萬分,別人只須說得半句話,立時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穩,從不失誤。……也許任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過假裝癡呆,試東方不敗一試。教主素來精明,對這樣明顯的事,決不會不起疑心。#】

向問天只有等,等待教主一聲令下,便好合力給逆臣東方不敗和他的黨羽以雷霆一擊。

一天天過去,黑木崖上天下太平……

向問天坐不住了,最後一次勸諫教主,結果卻是:

【# 任教主反怪向問天對東方不敗心懷嫉忌,責備向問天挑撥離間,多生是非,以至向問天一怒而去,高飛遠走,從此不再見面。 #】

所謂“一怒而去”,似乎向問天完全出於一時的憤激,這才負氣出走。這個,我是不信的。像向問天這樣層級的政治人物,不可能為情緒所左右。當然,向問天還是一位優秀演員,隨時可以做出義憤填膺、忠義彌天、痛哭流涕、痛心疾首種種表情。好在任我行與他相知有素,見得多了,才不會當真呢。

向問天本人的說法,卻是:

【#“眼見情勢不對,那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難在即,屬下倘若隨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雖然為本教殉難,亦屬份所當為,但屬下思前想後,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 #】

向問天‘思前想後’,對身家性命、成敗利害做了長期細緻的思考,這才決定“先行避開”,哪是什麼‘一怒而去’!

‘黑木崖’浮在雲海之中,像一條飄搖的破船。船要沉了,鼠類逃得最早。向問天這次諍諫無效,斷定任教主真是老糊塗了。任我行可以犯糊塗,他向問天可從來不糊塗,決不打算給任我行殉葬。任我行如顢頇到底,當斷不斷,他就只好等死了。任我行要死,去死好了,“隨侍任教主身畔,先遭了東方不敗毒手”的傻事,‘天王老子’向問天哪裡肯幹!

逃離‘黑木崖’,莫壞了東方不敗的大事,如此一來,也留個與眼見的勝利者、未來的東方教主相見的餘地。

任我行說向問天“一怒而去,高飛遠走”,向問天卻自稱“思前想後,先行避開”,他們對同一事件的表述,全然相反。

這裡,我寧願相信向問天的誠實。

向問天是《笑傲江湖》的樞紐人物。看清此公面目,方能理解作者借由此書“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的自我期許。

《笑傲江湖》第一‘偽人’,不是嶽不群,確為向問天。對此人的言說,我向來抱持懷疑態度。然而,下三濫的‘小騙子’也會時時作偽,處處作偽。一流‘偽人’如向問天,他們作偽與否,自然要視具體的對象與場合而定。任我行被囚之前的種種,向問天是親歷者,任我行更是親歷者,對著“機警萬分,別人只須說得半句話,立時便知他心意”的任我行,講述這段二人皆曾親歷的往事而滿嘴假話,徒然惹人笑話,絕無意義。向問天能做的,就是講究一下修辭,將自己做過的糗事講得更體面一些。

此處向問天說出的,基本屬實。

比較而言,任我行的話更加的不盡不實。金庸在《倚天屠龍記-後記》談到“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 任我行此番言語,便深刻體現了他的“克制自己之忍”與‘容人之忍’。“一怒而去,高飛遠走”云云,明顯是任我行在幫向問天解套,給他一個下臺階。——如今二人的命運已經連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往昔種種,還是裝糊塗,模糊處理為好。

任我行類型的人物,可算得‘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之前,也有網友因為任我行把對付東方不敗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那部《葵花寶典》上而質疑其政治才能。

不是這樣的。

任我行沒有把對付東方不敗的“全部希望”( !)寄託在《葵花寶典》之上。

且看任我行口中他傳《花》予東方不敗的全過程:

【# 我見你(向問天)不辭而行,心下大是惱怒,其時練功正在緊要關頭,還險些出了亂子。那東方不敗卻來大獻殷勤,勸我不可煩惱。這一來,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計,竟將本教的秘笈《葵花寶典》傳了給他。 #】

‘向問天出走’與‘傳《花》予東方’,兩件天大的事情,居然發生在同一日,不奇怪嗎?任我行不可能因東方不敗的‘獻殷勤’而‘中了他的奸計’,而他早不傳,晚不傳,向問天一離開黑木崖,就把《葵花寶典》傳給東方不敗,指定了東方不敗作接班人,這一時間點,是否太過巧合?

最大的疑問:東方不敗前來探望任教主,只為“大獻殷勤,勸他不可煩惱”,目的很單純,用心很良善?

呵呵。

‘黑木崖’上,三股勢力:任我行、向問天、東方不敗。三人各有自己的山頭,有自己的一幫鐵杆親信。東方不敗這幾年躥升雖快,畢竟根基還淺。任我行與向問天可在日月神教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樹大根深,不是東方不敗能比的。

東方不敗“假借諸般藉口”清除了一批不合作分子,駸駸然有後來居上之勢。在發動政變之前,東方不敗的勢力顯然已經超過了向問天,甚至,也超過了任我行。

但,任我行與向問天兩派勢力的合力,仍在東方不敗之上。否則,東方不敗早就動手了,不必等到向問天離崖。向問天也早就逃了,才不會傻乎乎地一再敦勸教主對東方不敗下手。

如今,與任教主離心離德的,不止向問天一人,是向問天這一個派系的所有成員。向問天離開黑木崖,他的那個‘小圈圈’自然也就默喻了老闆的意圖:在東方不敗與任我行的爭鬥中保持絕對中立。

‘中立’,其實不中立。向問天此舉,不啻在暗示與鼓勵東方不敗放開手腳,大幹快上。

向問天“身在外地”不可能令東方不敗“心有所忌”。向問天在黑木崖上,東方不敗才等閒不敢對任教主動手。就純以‘武功’而論,當年東方不敗與童百熊聯手,對任我行向問天,根本不占上風。

向問天仍是走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黑木崖一片雲彩。

當向問天走下黑木崖之時,任我行在他眼中,已經是一個死人了。等後來探聽到任我行沒死只是被囚禁的消息,向問天會覺得不可思議,養虎貽患,開玩笑嘛!對東方不敗的‘婆婆媽媽’(楊蓮亭給出的評語)、婦人之仁,向問天當有更進一步的認識,因而對這位元新教主平添了三分輕蔑。這樣也好,向問天又多了一步活棋,一旦與東方不敗決裂,他可以再聯合任我行打倒東方不敗。——權力的角鬥場上,沒有永遠的盟友,只見永遠的權勢。

向問天一走,任我行就危險了。他“練功正在緊要關頭,還險些出了亂子。”是讓向問天給氣的,更是被東方不敗給嚇著了。

向問天分量之重,於焉可見。他一走下黑木崖,政治力量的天平往東方不敗一方急速傾斜。東方不敗武功高過任我行,他在神教的勢力也已超過任我行,到了這般時候,東方不敗探訪任我行,僅僅為了“大獻殷勤”?

東方不敗‘獻殷勤’,討好任我行,是為了獲得相應的‘名與器’,也就是繼任為教主的合法性。‘獻殷勤’之外,東方不敗此行更是為了‘摸底’,看看任我行與向問天決裂是真是假,一旦斷定為真,東方不敗意中的宮廷政變將立時發動(“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難在即”,向問天早就感覺到了)。

“任我行向來機警萬分”,自然明瞭東方不敗此來的用意,自感阽危,迫不得已,只好將《葵花》取出、交付。

【# 任我行道:“多年以來,《葵花寶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鎮教之寶,……將《葵花寶典》傳給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後,我便會以教主之位相授。 #】

情勢對任我行極端不利。任我行傳《花》的目的,如他自言,是緩兵之計。

【# 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東方不敗的手裡,他根本不必心急,不妨等著任教主召開總壇正式公佈於眾,無須幹這叛逆篡位的事。#】

向問天離開黑木崖之時,任我行的處境,狼狽到了極點。他說自己因為對東方不敗‘信任太過’這才失手遭擒,當然是鬼話。‘信任太過’的毛病確是有的,卻不是對東方不敗,是對向問天。任我行再也料不到在最危急的時刻,一向忠勇無比的向右使居然棄他而去。一世聰明的任我行,狠狠地讓人給‘閃’了一下。——這一‘閃’,足以致命。

向問天判定任我行真糊塗,任我行以為向問天很忠心,這一次,兩個人的判斷全錯了。

任我行追憶往事的這些話,向問天自然一聽就懂(甚至不聽也早明白),令狐沖還是懵懂。

如果以上推想可以成立,那麼,任我行在與向問天令狐沖聊天時,何必說得那麼隱晦?原因有三:(一)不想刺激令狐沖脆弱又純潔的心靈。當時他和向問天正極力拉攏令狐沖入夥,令狐沖小朋友曉得了當年他們如此齷齪的權爭的真相,定會大受刺激,明白自己玩不來這一套的,早早就跟‘黑木崖’說拜拜了。【注2】(二)給向問天留面子。況且,讓令狐沖知道自己的‘義兄’竟是這麼個玩藝兒,對誰都沒好處。(三)最主要的,給他自己留面子。被屬下所威迫,不得不交出‘鎮教之寶’的《葵花寶典》,已經夠丟人了。更丟臉的是這一舉措完全沒有達成預期效果,不曾阻遏東方不敗的政變步伐,真真賠了夫人又折兵。這事兒不能說得太細,說出來,大損自己的領袖權威。

任我行斷乎不是把對付東方不敗的“全部希望”( !)寄託在《葵花寶典》之上。把《葵花寶典》授予東方不敗只是任我行在最不利的情勢下的‘危機公關’手段,情非得已,可憐兮兮。

東方不敗野心勃勃意存跋扈,任我行早有察覺,也一定有對付東方不敗的多套方案,但傳授《葵花寶典》不在早前的預案之內,是危機突發情況下做出的臨時措施、行險之舉。

任我行早前的多種預案中,總會有向問天的位置。或者,任我行是希望東方不敗與向問天兩派勢力火拼,自己坐收漁利。或者,任我行對向問天還是信任的,關鍵時候還是要借重他的力量。只是在正式對東方不敗做絕地反擊之前,不想洩露自己的規劃,‘連向問天也不讓知曉’。

任我行最喜歡宸衷默運,讓屬下猜不透自己的心意。如此這般,等他龍顏震怒,一舉粉碎東方不敗反教集團之時,更顯英明神武。

十幾年後的任我行,仍是如此:

【# 任我行…暗想:“……他(向問天)雖知我要掃蕩少林,誅滅武當,如何滅法,他終究猜想不到了。這個大方略此後一步步的行將出來,事先連他也不讓知曉。” #】

任我行挑動東方不敗向問天兩派勢力火拼,這種可能性是有的,應該不大。因為日月神教尚未‘一統江湖’【注3】,任我行目光遠大、氣度恢廓,應當不會樂見此時的日月神教元氣斫喪太過而讓正教的兔崽子們看了笑話。

等到‘一統江湖’的終極目標在自己手上實現,就可以把‘克制自己之忍’與‘容人之忍’擱起來,安心秋後算帳了。彼時的任教主對向問天進行整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任我行重上黑木崖吆喝的那一嗓子“跟隨東方不敗的,一個都活不了!”是瘋話,也是真話。

‘江湖’既經‘一統’,任我行著手整肅向問天,此事大有可能。至於能否如願,那還真不好說。

向問天,不是容易被打倒的。

金庸在《笑傲江湖-後記》中談到:向問天這一類型的政治人物“每一個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別的國家中也都有。”

假如向問天不僅走下‘黑木崖’,並且走出國門,極有可能遇上他的法蘭西表親:約瑟夫-富歇。

拙文向來因為‘引用過多’而見笑於大方之家,此篇寫到這裡,回頭看看,除了引錄《笑傲》原文外,居然再沒引用其它,有負老友厚望,很是不好意思。

迷途當返,知錯要改,下面的文字全部引錄自《一個政治家的肖像——富歇傳》,看看茨威格與巴爾扎克對富歇的論說,與向問天其人是否有三分契合:

“在政治遊戲中,處於主宰地位的並不是精神視野開闊的人,不是具有堅定信仰的人,而是我們稱之為權術家的職業賭徒,是手法巧妙、空話連篇、沉靜冷血的老手。”

“權術家們是世人至今幾乎還沒有研究的現代最危險的精神種族。”

“他的所謂性格,其實不如說是執著地、驚人地棄絕性格。”

“長期以來,他悄悄地研究人研究人的脾性及政治舞臺上的利害衝突。……他那簡直匪夷所思的洞察力和準確無誤的預見能力如此傑出。”

“在那個歲月的風暴裡,他是政治家中惟一的倖存者;他曾在心理搏鬥中戰勝了拿破崙和羅伯斯比爾(劉按:不妨置換為任我行和東方不敗)這樣的人物。”

“富歇那份獨特的、叫拿破崙如此害怕的天才,……是當時最出類拔萃也是最不易為人理解的人物之一。……”

“這個得到巴爾扎克讚賞、被他稱之為‘對人們的控制力超過拿破崙’的人,……在生活中,在政治上,都極善於躲在後面。”

“他思想深刻,既登峰巔,能夠立足於過去的經驗而預見未來。……表現出令人瞠目結舌的靈活機變,仿佛平庸的戲子,火花一閃,成了天才的優伶。”

“他幾乎一貫處在事變的中心、各黨各派的中心;行事不露形跡。……只有在風雲變幻、他的道路急陡轉彎的時候,才偶爾能捕捉到他那轉瞬即逝的真面目。更奇怪的是,他那些倏忽之間暴露的面貌,驟然看來,竟是次次不同。……這,前後居然是同一個人,居然還是那些肌膚毛髮,簡直有些叫人難以相信。”——

【注1】‘日月神教’麾下的幾個‘江湖散人’,武功已經比‘華山派’掌門低不了多少了。‘日月教’之所以能聚攏這麼多的人才,它‘澤被蒼生’的宣教,它的‘一統江湖’理想,對於當時的江湖人心,是有相當的感召力的,或者說,有極強的欺騙性。

【注2】令狐沖早前對是否加入日月神教一事很是猶疑,真正下決心絕不入教,是他登上黑木崖看到種種卑劣景象之後的事。

【注3】假如小說家意念中有一個政治組織,它的本質,就是這麼個玩意兒,一般情況下,小說家也會故意把它寫成一個逐步演進的過程。所謂‘文似波瀾不喜平’。‘一統江湖’的口號,從細節推論,是東方不敗作了教主之後提出來的,但我仍願意把它認作貫通‘日月神教’數百年發展歷史的固有宗旨。

【未完】

第2節



(一)

任盈盈與向問天,十二年間……

聽聞任教主的死訊,向問天迅即就道,千里奔喪,再上黑木崖。

在故教主任我行的追悼會上,盈盈見到了‘向叔叔’。向叔叔還是那麼和善,盈盈卻感覺出和善背後的一絲冷淡。

此後十二年中,向問天對任盈盈敬而遠之,二人或有公事往來,卻無私誼。

【# 盈盈續道:“……東方不敗對那些江湖豪士十分嚴厲,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藥不發,每次總是我去求情,討得解藥給了他們。……原來這也是東方不敗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對我十分愛護尊重。這樣一來,自然再也無人懷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奪來的。”#】

東方不敗可以容許任盈盈在一干‘江湖豪士’中施恩義、樹威望,但絕不樂見‘長老’級別的高幹與任大小姐過從甚密。畢竟,‘江湖豪士’屬神教週邊,再怎樣,也不致動搖東方教主的權力根基。並且,這幫‘江湖豪士’,一個比一個‘大嘴巴’。“東方不敗對盈盈十分愛護尊重”,自然可以通過他們而“使人人知道”。

向問天與任盈盈暗通款曲,尤其是東方教主所忌諱的。這一點,向問天豈會不知,因此,十二年來,刻意與任盈盈疏遠。

整部《笑傲江湖》,找不到一點任盈盈對‘向叔叔’的親切回憶,不奇怪。

(二)

東方不敗與向問天,十二年間……

【# 向問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離奇失蹤,東方不敗篡位。我知事出蹊蹺,只有隱忍,與東方不敗敷衍。……#】

昔日的‘光明左使’與‘光明右使’今又相見,無不哀毀逾恒,他們深切緬懷已故任教主光輝的一生,想念他的高風亮節,他的豐功偉績。誓願繼承任教主‘一統江湖’的遺志,親愛精誠,將日月神教的神聖事業推向新的高峰……

偏有人不作美、煞風景:

【# 東方不敗接掌日月神教大權,朱雀堂羅長老心中不服,囉裡囉唆,……#】

當時的神教,只剩下六位或者七位長老,這六七位長老中居然還有一個羅長老旗幟鮮明地站出來反對東方不敗,其他敢怒不敢言的,應該還有。但在向問天口中,卻是:

【# 向問天道:“那東方不敗狼子野心,……假借諸般藉口,將所有忠於教主的部屬或是撤革,或是處死,數年之間,教主的親信竟然凋零殆盡。 #】

甚是無稽!政變發生之前,並非“所有”忠於任教主的部屬都被撤革或處死了,任教主的親信也不可能“凋零殆盡”。向問天這樣睜著眼說瞎話,無非是給自己的“隱忍,與東方不敗敷衍”找藉口、做開脫。‘孤掌難鳴,俺也是沒得法子啊!’

不識時務的羅長老,“被童百熊一刀殺了。從此神教之中,再也沒第二人敢有半句異言。”

見證著羅長老的勇毅,向問天或者視如不見、默而不言,或者義憤填膺、痛斥其非,號召神教教徒們不信謠不傳謠,緊密地團結在以東方教主為首的教廷周圍,戰勝一切挑戰,從一個勝利,走向更大的勝利。

東方不敗教主極有可能要提拔向問天為‘光明左使’,然而,東方不敗是從‘光明左使’正位為‘聖教主’的,這個位置太敏感,也太危險,距離教主的大位,只一步之遙,別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及,而對‘光明左使’來說,則是可望又可及的。 向問天蒙此恩寵,必然遜謝不遑:“光明左使乃是聖教主您老人家擔任過的光輝職務,屬下德鮮能薄,豈敢僭越?”類似的事,歷史上也發生過。“唐太宗在未登極前,曾做過尚書令,及太宗即位,朝臣無敢再當尚書令之職,因此尚書省長官尚書令常虛懸其缺,僅有兩個副長官。”(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故此,東方不敗時代的日月教,只有‘右使’,沒了‘左使’。實際上,向問天就是神教的二把手,升了。

十二年前一場賭局,東方不敗贏了。向問天因為識大體、顧大局,也成了贏家。

塵埃落定,盤點一下東方不敗治下的日月神教的任系、東方系、向系三派勢力:由於本性中的‘婆婆媽媽’,東方不敗對任我行一系,沒有趕盡殺絕。綠竹翁等人自覺離開神教的權力中心‘黑木崖’,擇地隱居,而遙奉任盈盈為‘少主’。他們留下的位置,由東方教主的親信填補。向問天派系的成員,多數保住了原來的權位,也有更上層樓的。

【# 令狐沖隨即恍然:“向大哥是魔教右使,曲長老是魔教長老,兩人多半交好。曲長老得到這部琴譜之後,喜悅不勝,自會跟向大哥說起。”……向問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愛琴成癡。……” #】

在政治光譜上,“愛琴成癡”的曲洋長老,當可歸入‘向問天派系’。

【# 任我行精神勃勃,意氣風發,說道:“這些日子來,我和向兄弟聯絡教中舊人,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那姓楊的幫著咱們幹了這樁大事,豈不是須得多謝他才是。” #】

任我行的復辟事業“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固然要感謝楊蓮亭的倒行逆施,為淵驅魚。同時,不難想像:很多“教中舊人” 本來就是向問天一系的人馬,自然惟向問天馬首是瞻。

東方不敗時代的‘黑木崖’,基本上是‘東方系’與‘向系’兩大派系共治的局面。

第十二年,掌握神教大權的楊蓮亭,瞎了一雙狗眼,居然想拿向問天開刀。‘黑木崖’的局面,從此又是一變。

權力遊戲,十二年後,再次洗牌。



十二年後。

任盈盈隱居洛陽竹林,又離開竹林。其間,一個病得要死的少年,跟她學了二十天琴,《清心普善咒》《碧霄吟》《有所思》……

向問天在黑木崖上,又到了黑木崖下,手上多了一件裝飾品:

【# 向問天雙手之間竟系著一根鐵鍊,……原來他是從囚牢中逃出來的,聯手上的束縛也尚未去掉。#】

實則,在離開黑木崖之前,向問天已經作了東方不敗楊蓮亭的囚徒。楊蓮亭連童百熊且不肯饒放,何況是對向問天。

有朋友懷疑“向問天一定被囚于黑木崖嗎?為什麼不可能是下崖之後被擒,再脫逃再被追殺?”,我認為此種可能性不存在。且看:

【# 向問天一下黑木崖,東方不敗那廝便派出大隊人馬,追殺於他,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帳王八蛋擠在一起趕熱鬧…… #】

整個過程,一如驚險影片,環環相扣,時間緊湊至極。向問天“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帳王八蛋”之後,再遇到的,已經是令狐沖了。

向問天已遭囚禁,卻隨即逃脫,怎麼可能?黑木崖上自有他的人馬,甘心為他賣命。向問天在日月神教數十年經營,豈同小可?

十二年前,向問天離開黑木崖,是為了逃命。十二年後,向問天第二次離開黑木崖,更是為了逃命。

如果不是有人捨身助他越獄,向問天只有束手待斃的份了。逃離黑木崖,最後還是個死。日月神教的潛在實力何等龐大,沒有誰比向問天更清楚。如今已被定性為“反教大叛徒”,以後的歲月,隨時面臨數萬教徒的追殺,今朝不知明日事,多活一天,也是賺的。

剛從黑木崖獄中逃脫的向問天,抬頭望見北斗星,低頭想念還蹲在梅莊地牢中的任我行。

置之死地而後生。向問天要保全性命,再恢復自己在神教中的權力地位,唯一出路就是推翻東方不敗的統治,幹掉東方不敗的性命。欲圖自救,必得救任我行。非先救任我行,不足以自救。只有與任教主結成‘反東方’的統一戰線,擊敗東方不敗,才有向問天的好日子過。

向問天“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應當不是他自言的“最近”。向問天心思縝密無比,一直做著搭救任我行的種種準備。卻又引而不發。救不救?什麼時候去救?這個,由東方不敗決定。君臣怡怡、和樂且湛,自然萬事好說。撕破臉皮,大不了魚死網破!你既不仁,我絕不義,講啥子溫良恭儉讓?還有對你客氣的?

向問天這種類型的‘政治人物’,可以叛賣任何人,自己的生命——肉體生命與政治生命——最緊要。任何原則性的教條(如忠、如義)都不足以束縛其手腳。作為與不作為,全視是否對自己最有利。

第3節



十二年後的又兩年後。

‘朝陽峰’上,夕陽沉落。

【# 那日在華山朝陽峰上,令狐沖下峰不久,任我行忽然從仙人掌上摔了下來。向問天和任盈盈接住了他身子,只過得片刻,便即斷了氣。……當日在朝陽峰上,向問天與十長老會商,一致推舉任盈盈接任日月神教教主。 #】

似乎向問天做出了巨大犧牲,將眼看到手的教主大位,慷慨讓與盈盈?

哪有這回事兒!

《笑傲江湖》既“試圖刻劃中國三千年政治的普遍現象”,則‘父傳子、家天下’正是最普遍的‘普遍現象’之一,政、教兩途,皆是如此。

老皇帝嗝屁了,自有其後裔坐上皇位。

張道陵死了,兒子張衡繼任;張衡死了,兒子張魯繼任。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永遠的‘張天師’,傳到第六十四代了。

韓山童被殺,韓林兒就做了‘小明王’;洪秀全自殺,教徒們擁立的‘幼天王’,是洪秀全的兒子,不是李秀成。

王重陽、丘處機、尹志平這樣的沒有子息的教主(‘掌教’),那是別一回事。

任我行指定東方不敗為接班人,不論其本意為何,至少在形式上,乃是‘復古’,舍卻‘世襲制’而採行‘禪讓制’,不是“中國三千年政治的普遍現象”,是吾國四五千年以前的事了。總算任我行迷途知返,最終仍是回到了正確的軌道。

十幾年前任我行教主最順理成章的接班人,不是東方不敗,更不是向問天,只能是他家大小姐盈盈。這一點,東方不敗與向問天自然心知肚明,向問天這才會說:

【# 任盈盈一天天長大,越來越聰明,便在一二年間,只怕便會給她識破了機關。等她成年之後,任我行又或許會將大位傳她。東方不敗不敢多等…… #】

我也認為向問天做教主的勁頭不大,沒有東方不敗那樣強烈的企圖心。如今我們假設當任我行身死之時向問天也曾覬覦教主大位,他只有一條路可走,必須向東方不敗學習:

【# 行使詭計,欺騙大家,說任我行留有遺命,要他接任教主。#】

十幾年前,任我行教主神秘地“(被)消失”,東方不敗有足夠的空間來偽造遺命。如今任教主卻是死在朝陽峰上眾目睽睽之下,向問天想要‘矯詔’,難度太大。

任教主‘消失’之前,確曾將《葵花寶典》傳予東方不敗,等於向全教宣示:東方不敗被指定為繼任者。向問天不曾獲得這樣的恩遇,恰恰相反,任教主曾當眾要女婿令狐沖做‘副教主’,其意圖至為明確,自己死後由自己的女兒女婿共治‘黑木崖’。任我行今已仙去,留下的教主大位,令狐沖雖棄權,盈盈還在。

東方不敗當年“行使詭計,欺騙大家”已然費盡心力,今日若由向問天行來,難上加難。

向問天擁立任盈盈為教主,順水人情而已。



拙文《魔教教主任盈盈!‘光明右使’綠竹翁?》,推測(僅僅是推測):任盈盈做了教主之後,召回教中耆宿綠竹翁為‘光明右使’,以平衡向問天的實力,避免大權旁落。

有網友不同意,認為:“向問天給人的感覺更像是一個‘忠臣’而非‘權臣’。如果向問天沒有異志,任盈盈便做傀儡教主又如何?”

十二年來辨是非。當任盈盈與出獄的老父再相見,而將這十二年來的記憶的碎片拼接起來,居然能得出‘向問天是大大的忠臣’的總體印象?

無意做‘權臣’的重臣,照樣會把自己做成‘權臣’。據曹孟德先生自述,他也不是一開始就想要做‘權臣’的,無奈如果不表現得極為強勢、霸道,多少人要等著踩他呢,踩死為止。

二把手權柄過重,與一把手之間,很難不出狀況。向問天是聰明人,深諳權力運作之道,如其確無搶班奪權的野心,則他對於綠竹翁(或其他資歷相當的大佬)回‘崖’擔任‘右使’職務分掉自己一部分權力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抵觸情緒。

如此安排,可以避免內鬥,不致兩敗俱傷。既令教主安心,對向問天來說,也未始不是一種保全之道。

功高震主,可不好玩。當年的‘光明左使’東方不敗,武功太高,聲勢太盛,就使他本人沒有反意,早晚也會遭到清洗的,如韓信,如林。



1898年之變,康梁譚確有‘圍園殺後’的計畫,光緒也是同意的,至少是‘默成’的態度。就宗法倫理而言,其曲在光緒,說他‘悖逆不孝’,毫不冤枉。

雖如此說,我仍以為光緒的心態很是可以理解。因為他‘不想做亡國之君’,更因為:沒有人喜歡當傀儡。

沒坐上那個位子,可能會覺得即使‘虛位’已夠幸運。真坐上龍椅,就是另一回事了。

《天龍八部》寫到的宋哲宗,當知‘奶奶’(太皇太后高氏)只是替他看管國事,大權總有一天會交到他手裡,可趙煦做那幾年傀儡皇帝,何曾甘心?

卑弱如漢獻帝,也曾嘗試改變自己的‘傀儡’地位。

近人胡趙做傀儡不情不願,現今的俄酋梅德韋傑夫,也不像是肯安心做傀儡的樣子。

千百年來被尊為‘傀儡帝’典範的吾家阿斗公,是否真的那麼甘之如飴,我對此也抱有極大的懷疑。

獨有任盈盈,滿足於做三年有名無實的神教教主?

2010、10

補記:此文原題《任盈盈與向問天》,寫下來,就頗有些離題了,因此改為現題。仍是留下‘任與向’的舊跡,由它,不擬刻意抹去了。

參見拙文:

卿本佳人,奈何作賊?——給向問天卸妝

blog_4b03b23301000572.html

忠臣?佞臣?貳臣?——給向問天再卸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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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之九] 從‘聖姑’到‘聖教主’——談《笑傲江湖》的權力繼承

blog_4b03b233010009th.html

魔教教主任盈盈!‘光明右使’綠竹翁???

blog_4b03b2330100kzdf.html

第4節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給向問天卸妝》

舉杯向天笑

天回日西照。

—— 李白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維這首《送元二使安西》,唐代即已被編為琴歌,今日我們聆賞的多為琴曲。此詩此曲,二者皆出於天籟,又似渾然一體,分割不開。

《約翰-克裡斯多夫》被稱為“江河小說”,如萊茵河一樣的浩瀚汪洋。在我的意念裡,《笑傲江湖》是一部“音樂小說”,小說《笑傲江湖》講述的,本來就是“笑傲江湖之曲”的故事。不僅如此,從書中文字的兔起鵠落、情節的跳躍變幻、令狐情緒的悲喜起伏,我聽到了,飄渺而流動的琴聲。

《笑傲江湖》亦書亦曲,是不世奇書,乃天籟之音。渾然一體,分割不開。

如是我聞《笑傲》之曲,如登高酹酒,寵辱偕忘,喜樂無極。不過,樂曲的第21章《被囚》,卻長久地困擾我。至此,音樂失去了一貫的流暢華彩,一變而為滯澀,好似“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我最初的困惑:令狐沖被囚兩月,此時向問天在做什麼?為何不早些來救而任由令狐沖在黑牢中苦受煎熬?

後來書中情節我越看越明白,只有更困更惑:江南四友被任我行嘯聲震昏,梅莊已無人可以阻止他脫困,他能走,令狐沖為何不能?任我行、向問天為何不帶令狐沖一起離開?

這種做法,當然出自任我行的決定。如果向問天堅持與義弟共進退,任我行感念向左使救駕之功並且以後奪回教主權位仍需倚靠其協助,斷不會固執到底的。

任、向逃出生天,鳶飛魚躍;令狐困處地牢,與地獄一牆之隔。

誰為此者?“天王老子”向問天!

怎麼可能呢?結拜兄弟、死生交情,向問天會自行脫險而將結義兄弟棄如敝屣、置之不顧?

為什麼會這樣?

總有些事情搞錯了!



有兩種可能的解釋:

(一)金庸為了吸引讀者同時刺激《明報》銷路,明知不妥,但仍是刻意製造懸念,扭曲人物性格,讓向問天在書中做了他最不可能做的事。

可見文學的商業性真真害人不淺。

(二)金庸所要描寫的,本來就是這樣一類政治動物:為了教派利益,為了最高領袖,不惜犧牲一切,甚至不惜出賣自己唯一的朋友和兄弟。

向問天,看來不像這種人。

向問天是軒昂磊落、突兀崢嶸的大英雄好漢子,決不會做這種齷齪不堪的醜事。

向問天是高蹈豪邁、義氣干雲的奇男子偉丈夫,斷不是出賣朋友的小人。

他不是不是不是這種人啊!



他是的。





《笑傲江湖》的寫作並連載於《明報》,在1967年。此後又經作者多次修改。我們今日所見,與初稿不盡相同。本人僻居海陬,初版亦未嘗寓目。只能從一些評論文章中搜尋線索,揭開謎團。

幸運的是,我(自認為)找到了。

溫里安《論笑傲江湖》:“新版本中金庸已把許多向問天的精彩豪邁之處刪去,舊版向問天是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而作第一次逃亡,正如令狐沖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一樣,是何等的血性義烈、肝膽相照……我與倪匡都認為這一段是在千萬不能刪的,刪掉此節會削弱向問天這個人物的完整性”。

鄙見與溫、倪二人正相反:這一段是千萬不能不刪的。不刪,才會“削弱向問天這一人物形象的完整性”。

試想如向問天此前肯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逃亡,又怎會將對己有救命之恩更有金蘭之契的令狐沖棄置黑牢自己飄然遠引?為何厚彼而薄此?為何親疏不分?為何如此不知感恩?這又是哪門子的“血性義烈、肝膽相照”?!

(補記:最近終於在《金庸江湖》網站看到舊版《笑傲江湖》。現將‘向問天為不知名少年逃亡’的章節轉貼於此,問題仍然是:金庸為何要刪除此節?當向問天這一人物形象隨著情節的推展,而在金庸心中最終定型,他,究竟何許人也?! 

“原來向問天外號叫作‘天王老子’,為人最是倨傲,一生和人動手相鬥,打敗仗是有過的,卻從來沒逃過一次,當真是寧死不屈的性格。憑著他的輕功造詣,若要避開正教魔教雙方的追殺,原是易事,只是他不願避難逃遁,為敵所笑,方被困於涼亭之中。此刻為了令狐沖,這才作生平破天荒第一次的轉身而逃,心頭的氣惱已是達於極點。他一面疾奔,他一面疾奔,一面盤算:‘倘若只我一人,自當跟這些兔崽子拚個死活,好歹也要殺他幾十個人,出一出心中惡氣。老子自己是死是活,卻管他媽的!只是這少年和我素不相識,居然肯為我賣命,這樣的朋友,天下到那裡找去?為了好朋友而破例逃上一逃,這叫做義氣為重,只好壓一壓自己的脾氣……又道:‘若不是你出手相助,這會兒向問天早就給他們斬成了肉醬。’”)



“為少年而逃亡”與“置義弟于險境”兩件事,性質截然相反,不應出於同一個人的手筆。金庸若“仍舊貫”,不做刪改,那是無心之失,是筆誤。而金庸顯然已發現這一矛盾,並有所改動。事實上他有兩種選擇:(一)保留“為少年逃亡”情節而對“賺令狐入獄”一節做大的調整,不僅不會損害而且會進一步強化向問天“血性義烈、精彩豪邁”的人物形象。以金庸的才氣,做這樣的調整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困難。(二)保留“置兄弟于險境”的情節而刪除“為少年逃亡”故事(金庸正是如此處理的),那麼,向問天這一形象就不(僅)是一個快意恩仇、磊落真率的草莽英雄,而是一個韜略縱橫、深不可測的政治謀略大師。



《笑傲江湖-後記》,金庸寫道:“這部小說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任我行、東方不敗、嶽不群、左冷禪這些人,在我設想時,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問天、方證、沖虛、定閑、莫大、餘滄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

向問天在虛構的《笑傲》的政治世界裡的能量與重要性僅次於任、東方、岳、左、林五人——少林、武當掌門在此處反排在任、東方、岳、左、林、向六人之後,我想是因為這二人的武功、地位是相對穩定的,是要維護安定團結局面的,是常量。而任我行等六人的武功地位則變動不居,並且他們有強烈的企圖心要改變現狀,是變數。——而在日月神教內部,東方不敗親口對他稱許道:“向兄弟,我這番計謀,可瞞不過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東方不敗之外,要算你是個人才了”。

幾乎是奇跡:二十多年,曆四屆教主,向問天一直掌握日月神教大權,地位幾乎從未動搖。任我行掌教時,東方不敗任光明左使,向問天則為光明右使,是神教的三把手。東方既篡位,向問天伺奉新主,仍是‘光明右使’,權位不受影響。助任我行復位後,向問天升為‘光明左使’,所得寵信之專,只有更甚。盈盈繼承教主大位之後,也多會倚賴“向叔叔”,最後她與令狐沖偕隱,更將教主之位讓給了向問天……

向問天並無“文成武德澤被蒼生”的野心,而甘於當教內的二或三把手(後來他接盈盈教主位,那是意外,並非向問天處心積慮謀得)。然而,向問天成功地造成了這樣的局面:無論誰擔任教主,都離不開他的輔佐。向問天使自己對每一位教主都成為不可或缺。離了向問天,所有的大領袖都只有一個下場。

任教主氣走向問天,翻船。東方教主擠走向問天,完蛋。

這樣一個人,如果我們僅以“血性義烈、精彩豪邁”的草莽英豪視之,太過小覷他了。

尤其當東方不敗將篡未篡之時,向問天的舉措更是可圈可點。作為屬下,他既已對任教主進盡忠言。未獲採納,任我行反疑他對東方有忌刻之心,向問天高飛遠引,跳出政治漩渦,全身遠禍。這絕非一時負氣之舉(這一層級的政治人物,以負氣為做或不做某事的藉口則可,真要因小不忍而僨事,那不僅是笑話,簡直是犯罪),真正體現了政治上的大智慧、大氣魄、大決斷。

當年晉國公子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內而亡……

東方不敗囚禁任我行,登上教主之位。此後向問天的作為,書中著墨不多。現在,我將根據書中提供的線索,揆情度理,作一盡可能接近真實的猜測:

東方不敗召集教眾,告知“任我行在外逝世,遺命要他(東方)接任教主”(1096頁),但事情太過突兀,教中傳言四起,人心浮動,大局杌隉不安。東方不敗一方面對盈盈極盡優容禮遇,“這也是東方不敗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對我十分愛護尊重。自然再也無人懷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奪來的”(1097頁),而此舉仍不足以讓東方不敗坐穩教主之位,他還必須獲得教中實力派的表態支持,神教第三號人物、投荒在外的向問天,必然成為東方不敗首先要爭取拉攏的目標。向問天雖洞悉其奸,然而任教主既生死不知,自己對個人權位亦無意完全捨棄,向問天又深恐長此擾攘下去,日月神教百年基業不保,終於決定重回黑木崖。(向問天自述:“我知事出蹊蹺,只有隱忍,與東方不敗敷衍。”)東方不敗設宴歡迎,席間向問天鄭重表態擁護東方不敗為神教新的領導核心,甚至出面作證:在自己離開黑木崖之前,任我行已經有了令東方不敗繼任教主的遺命……

東方不敗其人,有一樣好處:非常念舊情,富人情味(對童百熊是別一問題,以後細說)。但作為政治家,這又是東方不敗的致命弱點。對他威脅最大的三個人是任我行、盈盈、向問天,東方不敗居然在十二年中,一直延宕不決,未及斷然處置,實屬婦人之仁。東方不敗號稱“不敗”,而終致身敗名裂者,敗因即在於此。

任我行與向問天,絕對不會犯此類低級錯誤。

在他們看來,所有人(包括令狐沖)都只是可資利用的物件;所有東西(包括友情)盡可用作利益交換的籌碼。



第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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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窺金庸其人,錐指金庸作品。六十幾萬字。搞搞新意思。

“象峨嵋派松紋道人這等小角色,你哥哥可還真不屑騙他,要騙人,就得揀件大事,騙得驚天動地天下皆知。”

‘天王老子’向問天,言出必踐。當真設計出一個無懈可擊接近完美的騙局,救脫任我行。承他青眼有加,誑騙的主要對象,甚至不是‘江南四友’,正是令狐沖。

在最早的《笑傲》版本中,向問天在談說“像武當派松紋道人這種小腳色,你哥哥可還真不屑騙他”之後,“頓了一頓,笑道:‘兄弟你可得小心些,說不定那一天哥哥要騙你一騙。’”

向問天利用契弟救任我行並不為過,令人難以忍受的是:任我行脫困之後,任、向仍不放過令狐沖殘存的利用價值,將他扮成任我行模樣棄置黑牢以免打草驚蛇,他們就可從容進行自己偉大的復辟事業了。

“兄弟,教主脫困之後,有許多大事要辦,可不能讓對頭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做哥哥的給你賠不是了。”說來何等輕鬆自在、輕描淡寫,孰料“兄弟”在黑牢所呆何止幾天,而是兩個多月。

兩閱月中,生死間不容髮。被‘四友’發覺,必死;練‘吸星大法’走火入魔,必死;如令狐沖心理素質稍差,不死也必陷於瘋魔——建議朋友重讀《囚居》一章,稍稍體會彼時令狐沖經歷了怎樣的精神上的煎熬【注1】。

此時,那令狐沖一心信賴的‘向大哥’在做什麼?正為聖教主的興複偉業東征西討,又何嘗把這所謂義弟的死生哀樂放在心上?

尤其無恥的是:任我行圖謀復辟,勢必要顯示自己的獨門武功(書中鮑大楚說“除了這廝之外,當世更無第二人”)。‘黑木崖’得訊,自然會‘八百里加急’派人到西湖‘梅莊’查問……

如鮑大楚早到一二天,令狐沖,還有活路嗎?

令狐沖被義兄欺騙,被他最好的朋友出賣。他將為任、向二公的偉大事業獻出生命而於真相一無所知。他之陷於死到臨頭的境地,不過是出於對向問天人格的尊重信託以及對友情的天真理解。

向問天做這一切,只是為了給任我行的復辟,爭取兩個月時間。

令狐沖被出賣,被他的把兄所出賣。

卻只賣得兩個小錢——

【注1】美國心理學家沙赫特 斯坦利增經做了一個實驗:他以每小時15美元的酬金,聘人呆在一個小房間裡,與世隔絕,沒有報紙,沒有電話,不准寫信,也不讓其他人進入。實驗結果:一個人在小房間裡只呆了兩個小時就出來了,另一個人呆了八天。這個呆了八天的人出來以後說:“如果讓我在裡面再多呆一分鐘,我就要發瘋了。”



二人結拜為異姓兄弟,出自向問天的要求。此前他假裝被暗器所傷,命在垂危,令狐沖“縱身過去,擋在他身前”,不肯獨自逃生,甘願與之共生死,向問天由是感激,執意要與令狐沖結拜。

脫險後的向問天,先是對令狐沖大談‘吸星大法’之神奇,按理說他應該接著與令狐商談如何搭救‘吸星大法’主人了。然而並不!向右使下面的舉措,就是堅持要與令狐沖結拜為弟兄。其間有無打算利用此人救出任我行而預作感情投資的用心?

更有意思的是:令狐沖險些就作了盈盈的“幹叔叔”,向問天之後,任我行也執意要與令狐沖結拜為弟兄。

想來任、向二人揀選結拜物件的標準是:(一)自己瞧得起看得上的。(二)能力強可為自己助一臂之力去火中取栗的。

後來的蔣中正頗得此真傳,拿著金蘭契,到處是兄弟,最後鮮有不凶終隙末的,馮玉祥、張學良、李宗仁等等皆是也!

對於蔣介石或向問天這樣的大政治家,所有人包括兄弟都是可資利用的物件,一切東西包括友情盡是用作利益交換的籌碼。



令狐沖可以獨自逃生時,甘願與向問天同船共命慷慨赴死。向問天在可以做到兄弟倆皆平安時將令狐沖獨自置於危地死地。

令狐沖在脫險當日即回身來救可能被囚的向問天,向問天在外逍遙了兩個多月才想起黑牢中還關著一個令狐賢弟……

二人人格之高下,判若雲泥。

向問天之所為,恰似“酈生之賣友”。令狐沖之行事,真正做到了“友如酈生而待之如鮑叔”(陳寅恪評王國維語)。

第6節



此文前九節寫完後先行貼出,因打字太慢,後半部延宕至今日。閑來即拜讀網友留言與批評,感觸頗深。多人對任我行、向問天為爭取時間將令狐沖置於危地死地的大手筆視為理所當然,並為之擊節讚歎不已,令我恐懼。

換個角度看,此文甚至並非要貶低向問天。只怪自己幼稚,起初我一直把他看作一個簡單的重友情講信義的英雄豪傑,後來憬悟:此人實為深藏不露、腹內大有乾坤之權術大師,也怪自己心理素質太差、政治修養太低,竟然會產生深深的幻滅感,沒有出息!

任我行這樣利用令狐沖我倒也還能理解,誰都知道此人是天生的大政治家,為了獲得權力可以不顧一切,為了保住權柄甚至對自己女兒也要加意防範。我所不能理解接受的是:向問天居然不顧契弟死活,同意任教主的舉措,而且視作當然、毫無愧疚。他也早已被權力所異化,沖決人性、人倫底線,竟至出賣兄弟。

尤其令我吃驚並深感恐懼的是:任、向的英雄行徑頗得現代人認同,中國潛在的權謀大家正不知凡幾。有網友語重心長地諄諄教導我:

“樓主啊,任我行帶令狐出去,然後被東方追殺?任要奪回教主之位,自然要偷偷進行。”

又有網友教示:“政治就是政治,其實畫皮不畫皮的很難說,有時候為了成大事,一些小對小錯,著實難說地緊”。

這位朋友不棄下愚,惠然轉貼雄文一篇教化愚頑,我恭讀再四,確有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之效:“五嶽的統一是至高的大義名分,在此前提下,區區正當性的問題是不值得考慮的。這大概就是左冷禪的想法吧。政治家是不能有道德潔癖的,就五嶽統一的千年大計而言,必要的犧牲是難免的。”金庸在《笑傲。後記》中也說過類似的話:“政治上大多數時期中是壞人當權”。不過相形之下,金庸局促轅下,格局未免太小,胸中仍未祛除價值判斷(“壞人”)的魔障,並且喪心病狂地借令狐沖之選擇歸隱對這種污濁政治發洩不滿。此文作者則器局遠大,登高望遠,洋洋一派純以學術論學術的政治(學)家的大師風範,既能深入體會左盟主之偉大思想,又與左盟主兩心相通,遙相呼應: “政治家是不能有道德潔癖的”!

竊以為:遨遊於千年醬缸的蛆蟲的領袖絕對“不能有道德潔癖”,若我華胄要過人的生活,則逼使政治家具備道德潔癖不能不成為唯一選擇。

政治人物的道德水準並不天然低於或高於我輩草民,然而權力所擁有的造福與肇禍的力量既同等巨大,最不壞的因應之道是:對權力進行有效的監督與制衡,防止因政客的道德錯失引發國族的浩劫。

尼克森、金丸信、克林頓、“請隨便”先生又何嘗具備道德潔癖?稍有錯失,舉國攻訐,或鞠躬致歉,或含淚下野,或鋃鐺入獄。前幾年德國中央銀行行長率家人入住高級酒店,一晚虛耗公帑,折合人民幣八千元,不數日遭報紙揭發,又不數日灰溜溜從德國政壇消失,臨走時甚至不曾留下隻言片語訓誨雅利安亂民:“政治家是不能有道德潔癖的”!

布希總統演講時也只能自我解嘲:“人類千萬年的歷史,最為珍貴的不是……而是實現了對統治者的馴服,實現了把他們關在籠子裡的夢想。因為只有馴服了他們,把他們關起來,才不會害人。我現在就是站在籠子裡向你們講話。”

金庸與二月河同樣洞悉權力運作的黑幕。二月河頗有嗜痂之癖,對之把玩不已、豔羨不置。金庸雖有搖擺,大關節上總算還把握得住。在《袁崇煥評傳》中他概括孫文思想:“必須由見識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來管理國家大事。一旦有才幹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權力的腐化,變成專橫獨斷,欺壓人民時,人民立刻就須撤換他”。

查先生並指出:“袁崇煥和崇禎的悲劇,明末中國億萬人民的悲劇,不會發生於一個具有真正民主制度的國家中。把決定千千萬萬人民生死禍福的大權交在一個人手裡,是中國數千年歷史中一切災難的基本根源……那是歷史條件的限制,是中國人的不幸 ”。

更可悲的是:年輪久已駛入21世紀,仍有偌多國人對古代中國那種厚黑政治情難自已、津津樂道。自己連權力大門的門環尚未摸到(恐怕也永遠摸不到!),乃囂然以大政治家自視,放言高論,此恐非華夏之福。

無論作何營生,人倫底線終須謹守,否則必將淪為“一場爛汙”。

金庸宗兄穆旦(查良錚)先生有一首詩,說的雖是通脹,但用於此一思想現象應無不妥:

長期的誘惑:意志已混亂,

你借此傾覆了社會的公平,

凡是敵人的敵人你一一謀害,

你的私生子卻得到太容易的成功。

在你的光彩下,正義只顯得可憐,

你是一面蛛網,居中的只有蛆蟲,

如果我們要活,他們必需死去,

天氣晴朗,你的統治先得肅清!

十一

第7節

十一

這真是一個與時俱進的年代,我是老派人,每天聽著羅大佑“時代時代跑得太快,趕不及時間”和崔健“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的老歌發呆。看過前面那位網友的留言,我才曉得原來出賣朋友如今已被劃入“小對小錯”範疇。另有網友為我詳解:“其實關兩個月的黑獄倒不是什麼大事,遲早是來救的,四友就算發現,立馬殺令狐的可能性也極小,向也不知道床上刻著兇險的秘笈,另外作者也小看了令狐沖的承受能力,老向對這個把弟還是有這個信心的,步步是刀的江湖,比黑獄安全到那裡去?任我行那麼多年都待下來了。不要以常人之心論非常之人嘛”。

我所接受的封建文化的糟粕觀念與此截然不同,他們說:兄弟如手足;為朋友可以殞身破家;就算朋友處於萬全之地,仍會擔心他的安危;若有兇險自己一身當之,絕不陷友人于險地——令狐沖對向問天即是如此。絕對不會想:友人死亡的概率僅為13.76%,正不妨一試!把他扔在地牢僅僅兩個月,正是幫他磨練意志的大好機會!

不意彈指之間,人們對友道與義氣的認識竟有偌大進步,鄙人固步自封,只有徒呼奈何!

三位網友不約而同地諡我為“樓豬”,開初我以為只是玩笑話,這幾天攬鏡自照,真是越看越像,不由得惶惶不可終日,深以自己的心理問題為憂。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保守落後者,非僅我一人。金庸似乎也患此病。

下面文字全部自金庸《韋小寶這小傢伙》文中摘錄,不妨看看金庸如何認識友情與義氣:

士大夫懂的道德很多,做的很少。江湖人物信奉的道德極少,但只要信奉通常不敢違反。江湖唯一重視的道德是義氣,“義氣”兩字,從春秋戰國以來,任何在社會上做事的人沒有一個敢忽視。

武俠小說又稱俠義小說……“義”是重視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往往具有犧牲自己的含義。中國人向來喜歡小說中重視義氣的人物。在正史上,關羽的品格,才能與諸葛亮相差極遠,然而在民間,關羽是到處受人膜拜的“正神”、“大帝”,諸葛亮中是智慧的象徵,中國人認為,義氣比智慧重要得多。《水滸》中武松,李逵,魯智深等人既粗暴,又殘忍,破壞一切規範,那不要緊,他們講義氣,所以是英雄。許多評論家常常表示不明白,宋江不文不武,猥瑣小吏,為什麼眾家英雄敬之服之,推之為領袖。 

其實理由很簡單,宋江講義氣。

在民間的觀念中,“無法無天”可以忍受,甚至於,“無法無天”,是蔑視權威與規律,往往有一些英雄好漢的含義。甚至於,“無賴無恥”的人也有朋友,只要他講義氣。但“無情無義”絕對沒有,被摒絕於社會之外。,“情義”是最重要的社會規律,“無情無義”的人是最大的壞人。

傳統的中國人不太重視原則,而十分重視情義。

“義氣”在中國人道德觀念中非常重要。不忠於皇帝朝廷,造反起義,那是可以的,因為中國人的反叛性很強。打僧謗佛,咒道罵尼,那是可以的,因為中國人不太重視宗教。偷窺、搶劫、謀殺、通姦,殘暴等等罪行,中國民間對之憎厭的程度,一般不及外國社會中之強烈。但不孝父母絕對不可以,出賣朋友也絕對不可以。

西漢呂後當政時,諸呂想篡奪劉氏的權位,陳平與周勃謀平諸呂之亂。那時呂祿掌握兵權,他的好朋友酈寄騙他出遊而解除兵權,終於盡誅諸呂。誅滅諸呂是天下人心大快的事,猶如今日的撲滅“四人幫”,但當時大多數人竟然責備酈寄出賣朋友(《漢書》:“天下以酈寄為賣友。”)這種責備顯然並不公平,將朋友交情放在“政治大義”之上。不過“朋友決不可出賣”的觀念,在中國人心中確是根深蒂固,牢不可拔。

在風波險惡的江湖上,義氣是至高無上的道德要求。

孟子哲學的根本思想是“義”。那是一切行動以“合理”為目標,合理是對得住自己,也對得住別人。對得住自己很容易,要旨在於不能對不起別人,尤其不能對不起朋友。

十二

以上,我所節錄的金庸《韋小寶這小傢伙》一文,並無提及天王老子一字,卻似乎全是針對此人的賣友行徑而發。

金庸在接受陶傑訪問時,並說:“傳統以來中國人交朋友的精神,不僅是‘信’,更主要的是‘義’。而‘義’,就是一種深情……”

武俠小說又稱‘俠義小說’。所謂俠士,如做不到郭靖、胡斐的行俠仗義,至少也應該像酈寄那樣雖不仗義但行俠,或者像韋小寶、田伯光那樣雖不行俠但是仗義。俠與義兩者,天王老子向問天有什麼呢?出賣摯友,實屬不義之至。而你翻爛了《笑傲江湖》,又能找到此人的哪怕一件俠行呢?

在回答讀者提問時,金庸曾說:“在道德上,武林中人很看重的是,濫殺無辜不對,對不會武功的人動手也不對。”

且看向問天的英雄壯舉:

“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提氣疾沖,追到馬匹身後,縱身躍在半空,飛腳將馬上乘客踢落,跟著便落上馬背,他將令狐沖橫放在馬鞍橋上,鐵鍊橫揮,將另外兩匹馬上的乘客也都擊了下來。那二人筋折骨斷,眼見不活了。三人都是尋常百姓,看裝束不是武林中人,適逢其會,遇上這個煞星,無端送了性命……向問天搶得三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笑傲-聯手》)  

畢竟受過現代文明薰陶,金庸下筆遠比施耐庵矜慎,像李逵那樣毫無目的的殺戮平民,為殺人而殺人,掄起斧頭往平頭百姓頭上砍去的豪情勝慨,在金庸筆下的反派人物身上也不多見,‘毒’如歐陽鋒、‘惡’如段延慶,也沒幹過李逵與向問天這種英雄事業【注2】。如果是心情惡劣,以殺人作發洩也倒罷了,但我們看向問天在殺人過程中又罵又笑,處於極度亢奮狀態。金庸在此直呼其為‘煞星’,難道如梅超風叫陳玄風“賊漢子”一樣,是一種愛稱?

像他的任教主,向問天也把‘殺人’視為生平至樂。

金庸所要塑造的向問天這一人物形象,果真如溫里安所言“血性義烈”?如此濫殺無辜,不是‘血性’,而是‘血腥’。‘烈’則‘烈’矣,‘義’在哪裡?‘俠’風何存?

向問天根本不是俠客,而是地地道道的政客,傳統政治大家的冷酷嗜血、賤視人民、蔑視生命,在向問天身上,一樣不缺。

《韋小寶這小傢伙》文中,金庸又談到鹿鼎公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在最初寫作的幾個月中,甚至韋小寶是什麼性格也沒有定型,他是慢慢、慢慢地自己成長的。在我的經驗中,每部小說的主要人物在初寫時都只是一個簡單的、模糊的影子,故事漸漸開展,人物也漸漸明朗起來”。向問天這一形象的塑造應該也經過了類似過程。

1983年,金庸在臺灣與沈君山林海峰等人對談時,提及自己的人物塑造:“大致我先想幾個人物想充分了,然後就讓這幾個人根據他們的個性去活動,有時候人物不受控制越過筆端自己發展……”,我認為向問天這一人物形象,正是“不受控制越過筆端自己發展”的典型。當初金庸寫下向問天為一個不知名的少年逃亡的故事,那時金庸心中的向問天未必不是一個豪氣干雲、俠肝義膽的江湖武夫,但隨著創作的深入,金庸筆下的向問天變得複雜起來,不知金庸從哪裡獲得的靈感,向問天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江湖豪客,金庸試圖通過這一腳色來歸納、刻畫中國所特有的政治家典型:表面溫情脈脈,內心崇尚鐵血;似乎義薄雲天,實則刻薄無情;為了政治利益一切皆可變賣,需要心硬時絕對不手軟……此類政治人物在中國並不少見,古代的周公旦、諸葛亮、張居正多少都有這種特質,但用小說人物形象把它總結出來,金庸確為第一人。

十三

第8節

十三

向問天,是偉大的多面人物。

他的擅長改面易容,在我看來,極具象徵意味。《天龍》阿朱的易容,改變的只是形貌,其愛鬧的本性不變。易容之後的向問天,其行事作風,卻是與前判若兩人。

在‘涼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旁飲酒……容貌清臒,頦下疏疏郎郎一叢花白長須,垂在胸前,手持酒懷,眼望遠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此時的以及稍後與令狐沖並肩作戰的向問天,豪邁孤傲,夭矯如龍。

在‘深谷’,向問天“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會,神力到處,長須盡脫,雙手再在自己頭上一陣搓揉,滿頭花白頭髮脫得乾乾淨淨,變成了一個油光精滑的禿頭。……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之後,他們來到‘梅莊’,此時的向問天通達圓融,雙目如炬洞悉人性,長於肆應八面玲瓏。乃竟一如交際明星!他連拍丁堅、施令威這兩位‘梅莊’家奴的馬屁,尤其做得不著形跡、恰到好處。

易容之後,與之前,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向問天?

或者,兩者都是?兩者都不是?

十四

也許是我過於敏感,總感覺金庸刻劃向問天,有兩個詞下得很重:

[一]“令狐沖心想:‘……只是教主脫困已久,何以遲遲不來救我?’向問天鑒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後,有許多大事要辦,可不能讓對頭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笑傲-22-脫困》)

從‘鑒貌辨色’四字,向問天當時的嘴臉,是否已是歷歷如見?

[二]“只聽得一人縱聲長笑,朗聲說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候你們多時了。’一個身穿紫袍的瘦長老者邁步近前,滿臉堆歡,握住了令狐沖的雙手,正是向問天。”(《笑傲-39-拒盟》)

這節文字,有兩處需要注意:一、向問天“身穿紫袍”,我在《破譯金庸密碼-黑木崖》中談到過:日月神教服飾尚紅尚紫。向問天逃亡時一身‘白袍’,重掌教權後,就‘身穿紫袍’了。二、‘滿面堆歡’一詞應該用在表演藝術家(古稱‘戲子’)或者讒佞之徒身上。

十五

《笑傲江湖》兩大“偽人”,向問天與嶽不群。

岳不群是‘偽君子’,向問天更是“小忠大奸的偽君子”。

嶽掌門的虛偽,太淺薄,瞞不過明眼人的。其偽君子面目,早被任我行、向問天、方證、沖虛等人看破。相形之下,向問天更加深藏不露,不可測度,也就更加可怕。

令狐沖何幸?令狐沖又何辜?他和這兩大‘偽人’緣分正複不淺:一個是他的恩師,一個是他的義兄。

孔子所說‘損者三友: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向問天當之無愧。

令狐沖宅心仁厚,對於師友的作為,總是從善意的角度去理解,絕不苛刻求全。觀其對嶽不群始終如一的禮敬可以想見其餘。

嶽不群才是殺害定閑、定逸的兇手,這一點並非令狐沖自悟,而是無意間得諸儀和、儀清的對談:“這些道理也不難明,只是他說甚麼也不會疑心到師父身上,或許內心深處早已隱隱想到,但一碰到這念頭的邊緣,心思立即避開,既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直到此刻聽到儀和、儀清的話,這才無可規避”(三聯《笑傲》1441頁)。

想來他對向問天的心態也是如此。以令狐沖的冰雪聰明、才情悟性,又身歷其事,苦受煎熬,對義兄的用心豈能完全懵然無覺?但,“一碰到這念頭的邊緣,心思立即避開,既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此後向問天也無機會再次出賣他,缺乏連續不斷的刺激,所以令狐沖不曾像對嶽不群那樣一朝夢醒、豁然憬悟。但潛意識中必有察覺。被人利用出賣的滋味似乎並不好受,何況他與向問天金蘭結拜、死生交情,向問天居然對己如此刻薄寡情,怎能不讓他灰心絕望、抱恨終天?

令狐沖之拒盟日月教,固然是由於反感任我行的之專橫跋扈、魔教教眾之魚龍混雜,更深層次的原因恐怕是出於對向問天臨難賣友一事的失落與恐懼。

“令狐沖指著雪地上的十餘具屍首,說道:‘日月神教眾盡是這些人,晚輩雖然不肖,卻也羞與為伍’”!(三聯版《笑傲》1115頁)。

其時向問天肅立於旁,聽聞此語,真的一無所感?真的以為令狐沖劍芒所指僅是這班宵小之輩與自己毫無干涉?真的不曾心虛臉紅?

第9節

十六

向問天出賣令狐沖是為了誰呢 ?

任我行!

至少他對任我行還是講義氣的了。

向之對任,感情極為複雜微妙,可以說是愚忠,可以說是崇拜,可以說是以妾婦之道事之。

但決不是義氣。

任我行是他的教主,是他的神,是‘卡裡斯瑪’。

向問天以‘天王老子’自居,正自有俾睨俗世、君臨萬象的氣概,唯獨在任我行前俯首下心,如奉日月,其靈魂被任我行的宏大氣魄與人格魅力完全征服。

向問天的人格既不獨立,亦不完備。對任我行,他有太多的依附性與從屬性。

且看向問天在少林寺觀任我行與做冷禪之戰的神態:“臉色卻是忽喜忽憂,一時驚疑,一時惋惜,一時攢眉怒目,一時咬牙切齒,倒似比他親自決戰猶為要緊”。—— 好一副忠心護主,‘君憂臣勞、君辱臣死’的忠臣嘴臉。只不知在令狐沖身陷囚牢的兩個多月,向問天的面目表情為何如?

令狐沖困惑:“只是教主脫困已久,何以遲遲不來救我?”

結義兄長向問天自然有義務為他祛疑解惑:“兄弟,教主脫困之後,有許多大事要辦,可不能讓對頭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這絕非向問天有意強詞奪理,飾詞狡辯,而是他的真實想法。他認為這樣做本來就是天經地義、毋庸置疑的。

在向問天心中念中,任教主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令狐沖的事再大——人生大事莫過生死——也是小事。世間一切都必須為任教主讓路、犧牲。任教主是日月神教的太陽,是整個宇宙的中心。

十七

令狐沖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拒絕了任我行拉他入盟的提議,任我行至為不喜。此時向問天置酒相送,算是稍稍保全了一點為友之道。

向問天此舉,也可令一眾江湖散人把自己看成鐵哥們、貼心人,令狐沖在江湖散人們中的威望向問天豈有不知之理?

繼向問天之後,老頭子、祖千秋、計無施諸人也來向令狐沖敬酒,那就大有‘跪著造反’意味了,大幹任我行之忌。於是,向問天編了一套說辭,把向令狐沖敬酒解釋作‘出於聖教主事先囑咐’:

“向問天追隨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為人,自己一時激于義氣,向令狐沖敬酒,此事定為他所不喜,自己倒還罷了,其餘眾人也跟著敬酒,勢不免有殺身之禍,當即編了一番言語出來,以全他顏面。也盼憑著這幾句話,能救得老頭子等諸人的性命。這麼一說,眾人敬酒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嚴一無所損,反而更顯得高瞻遠矚、料事如神”。(1551頁)

金庸的這段文字,皮裡陽秋,大具春秋筆法。向問天如此舉措,首要目的仍在維護大領袖的光輝形象,令其‘威嚴一無所損’,救老頭子等人,反而是次要的。(‘以全他顏面,也盼……’)。

向問天敢於向令狐沖敬酒,固然‘激於義氣’,也無非恃寵而驕,不過令任我行略為不高興,別無損失。卻又馬上彌縫補過,對領袖何其忠悃,心思又何等的周密細緻。

而‘老頭子只是日月神教管轄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問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令狐沖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頭子這樣一個小腳色居然敢來向他敬酒,只怕轉眼間便有殺身之禍。他重義輕生,自是已將生死置之度外(1550頁)’,兩相對照,我們才明白什麼是‘江湖間最可寶貴的義氣’。

十八

向問天實為日月神教中的‘開明派’與‘改革派’,他對本教弊端,有非常清醒的認知,也亟思改良。他勸說令狐沖加盟神教,“事在人為,魔教中壞人確是不少,但等咱們三人掌了大權,好好整頓一番,將那些作惡多端的敗類給清除了,豈不教江湖上的豪傑之士揚眉吐氣?”,說得入情入理,愷切透徹。令狐沖當時也深受教育,連連點頭稱是。

等到向問天助任我行奪回教權後,他又做了哪些‘清除’‘整頓’工作,日月神教較前又有何進益?只怕向問天口中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喊得比誰都響亮,整治不服任教主調度的豪傑之士比誰都殘忍。

且看‘天王老子向問天的醜態:

“向問天右手高舉,劃了個圓圈,數千人一齊軌道,齊聲說道‘江湖後進參見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此時的向問天,像個什麼東西?

像宗教禮拜儀式中的祭司,象巫婆神漢!

歷史上歷代暴君都有一個似乎開明仁義的輔臣,每一位任我行都有自己的向問天,沒有任我行的殘暴為背景,向問天們的開明仁德無從體現,而失去向問天們的盡心輔佐,任我行之流的獨夫民賊亦難任意妄為,得志於天下。

二者相互伴生,狼狽為奸。

寬容點,向問天可說是逢君之惡;說難聽些,則無異於助紂為虐!

十九

現代中國正不乏向問天類型人物,往遠處說,例如吳稚暉先生。

要論吳老頭子,其天性何等的桀驁不馴,識見何其通脫超邁,處世何其高蹈脫俗,立身又何等的謹嚴純正!如此人物,居然以南京國民政府的‘劉姥姥’自視,不惜降志辱身,為蔣中正效犬馬之勞。27年屠戮GCD人,最早為蔣提出‘清黨’建議的,就是吳稚暉與蔡元培先生。

蔣為對付兩廣叛亂,派吳稚暉為說客,勸李濟深入京‘共商國是’。於是吳老頭子以自己的人格資歷、身家性命作擔保,陪李濟深回到南京,蔣立即囚李濟深于湯山。

李濟深之人品與令狐沖不能並論,但吳稚暉的賺李入京與向問天的置令狐於險境,其實質並無差異,皆于友道有虧、有愧。

汪精衛投敵,吳稚暉先生乃以‘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八字考語評之。對他自己(以及向問天),亦不妨一問:卿本佳人,奈何作婢?!如此英豪,何以喪失獨立人格?為何自甘為人婢僕?奈何以妾婦之道事人?

向問天取名佳甚,既有李太白‘青天明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的天真,又有蘇東坡‘把酒問青天’的閒逸,更不乏譚複生‘我自橫刀向天笑’的豪邁。然而推本溯源,必本於屈原之《天問》。向問天與屈原,餘皆不論,在以妾婦之道事君上還是很相似的。

第10節

廿

向問天相當滿足自己的二或三把手的地位,絕無爭作大領袖的企圖心。任我行掌教,他一腔忠悃,進盡忠言;東方不敗篡位,他雖心懷不滿,卻無‘彼可取而代也’之念,而是冒死救出任我行助其復辟,仍自居于大祭司與首輔的地位;任我行拉令狐沖入盟,指定為接班人,向問天從旁勸說,語出至誠,毫無怨懟之意;盈盈繼位,向問天的忠誠亦無改于其父在日。

向問天天生不適合擔當“一把手”,自己也無此野心。他最快樂的時光應該是在“聖教主”英明領導下,虎視鷹揚、縱橫四海的日子。後來因緣際會,他當了教主,驟然從任我行的巨大身影下給閃了出來。再沒有任教主的耳提面命、諄諄訓誨,教主的大位,我想他坐得並不開心。

廿一

《笑傲江湖》中我反感三個半人:任我行、東方不敗、嶽不群、向問天。

相對于任我行,向問天算半個,因為他沒有完備獨立的人格。

東方不敗與嶽不群相繼以革命的大無畏精神‘揮刀自宮’,按理此二人才應以半個視之。

然則何以彼全而向半呢?

原因無它:蓋向問天的刻薄寡義、妾婦自居令我厭憎,但他灑脫渾放、顧盼生風,仍是令人心折。後者可愛,而前者可哀。

旨哉前哲之言: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

廿二

茨威格撰寫《一個政治家的肖像——富歇傳》,目的不限於縷述富歇一生的進退行止,更在於揭破此人所代表的那一類“幕後政治家”的可惡可恥、可怖可畏。

茨威格期望此書“能對政治家類型學做出貢獻”,他的目的實現了。而我認為金庸憑藉自己創造的向問天形象對“政治家類型學”之貢獻應當不低於茨威格。加上他創造的嶽不群、任我行等形象,其成就更為可觀。

“這樣一類人,他們表面是一回事,內心其實十分深邃,他們的行事如果由著他們自己,往往深不可測,日後才能被人看破。”這是茨威格轉述的巴爾扎克對富歇的論斷,用在向問天身上,也無不妥。

讓我們再次領略茨威格的睿智與恐懼:“拿破崙在百年前曾經說過‘政治已成為現代的毒瘤’,如果確實如此,那麼我們為了自衛,就得設法去看清隱藏在這一力量後面的人的尊容,從而參透他們藉以得勢的危險秘密”。

2006、8

【注2】:此文貼在網上,有朋友留言:“劉兄忘了歐陽鋒殺的那個教書先生了麼?”

其實,沒忘。

我並不認為歐陽鋒也是“毫無目的的殺戮平民,為殺人而殺人。”

回到小說文本:“歐陽鋒哈哈大笑……說道:‘藥兄,兄弟送你一件禮物。’……赫然是個新割下的首級……歐陽鋒笑道:‘兄弟今晨西來,在一所書院歇足,聽得這腐儒在對學生講書,說甚麼要做忠臣孝子,兄弟聽得厭煩,將這腐儒殺了。你我東邪西毒,可說是臭味相投了。’……黃藥師凜然道:‘忠孝乃大節所在,並非禮法!’”

不練‘九陰白骨爪’的歐陽鋒,殺了人,又何必將‘首級’帶在身上?或許,他已經預料到‘風雨樓’之會黃藥師不會缺席。歐陽鋒殺一腐儒,即是為了給黃藥師送禮。

即使我上面的推論不確,仍有可說。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大力表彰‘忠臣孝子’,‘亂臣賊子’聽了,當然不開心啊。那位教書先生所宣講的觀點,與歐陽先生的作風,正相反對。‘他這是在否定我的一生!’歐陽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受到挑戰,他感到被冒犯了,雖然是無意的冒犯,歐陽鋒仍是‘毒’性發作,殺無赦!

《笑傲》那無辜被殺的三個人,有意無意,何曾冒犯向問天?

土匪甲,因為很開心,所以殺死了三個啞巴。土匪乙,很生氣,這才殺了一個當眾宣傳‘仁愛和平’的教書匠。論行徑之邪惡,甲遠甚於乙。

向問天,是土匪甲。歐陽鋒,土匪乙,而已。

第11節

《忠臣?佞臣?貳臣?——給向問天再卸妝》

事君與交友,忠義為本。其無此德者,雖生猶死。

——【明】 李贄



《精選雅笑》中,收錄有一則《割股》的好玩故事,“有父病延醫者,醫曰:‘病已無救,除非君孝心感格,割股可望愈耳。’子曰:‘這卻不難。’遂抽刀以出,逢一人臥於門,因以刀刲之。臥者驚起,子撫手曰:‘不須喊!割股救親,天下美事。’”

‘天王老子’向問天,向先生,利用新結拜的兄弟令狐沖,救出老領導任我行,其時他們完全有條件攜令狐一起脫困,然而,為了崇高的革命目的,向問天夥同任教主,把令狐沖扮成任我行,讓他獨自在地牢煎熬了兩個多月。

這種行徑,有朋友很是理解,認為完全合理。向問天的動機,朋友推測是出於對任我行教主的一片‘愚忠’之心。

不自禁想起上面的‘割股’故事。

果真以為‘割股’能夠‘救親’,從自己大腿上割肉,煮給老爹飽餐,這是‘愚孝’。割著別人的肉,來救自己的爹,天下乃有如此‘孝子’?‘愚孝’云云,更是笑話,那位嚷嚷‘割股救親,天下美事’的朋友,其機靈活泛,比你我,最少好五倍!

‘愚’在哪裡?‘孝’在哪裡?

送了別人的命,盡著自己的忠。讓結義兄弟時時面臨生命危險,向問天藉此來表達對領袖的忠心,這就是傳說中的‘愚忠’?

‘忠’在哪裡?‘愚’又在哪裡?

敢情易牙竟是‘千古忠臣’之楷模!向問天所出賣的,還僅是自己的結義兄弟,主子齊桓公想吃人肉,人家易牙先生可是把自己的小兒子也活活烹殺,敬獻桓公!



‘忠孝不能兩全’時,當優先考慮為‘國’(!)盡‘忠’。有朋友以此推論:在為“(教)主”盡‘忠’與對‘友’仗‘義’之間,向問天自然應當選擇前者。

然而,‘忠孝不能兩全’,說的是為了盡‘忠’,萬不得已,這才不得不在‘孝道’上有所欠缺,卻不是要徹底背叛孝道。為了國家,主動把老媽賣了,為了君王,欣然將親爹送上祭壇,這算哪門子事啊?天下有如此‘孝子’耶?

就算‘忠’高於‘義’,也不代表一個人可以通過出賣朋友的方式來為主子效忠。

為“主”(而非‘國’)盡‘忠’,與對‘友’仗‘義’之間,國人的傳統思想,並不真的以為‘忠’高於‘義’。

金庸小說的老讀者,許倬雲先生,在《萬古江河》中談到,“(中國)民間文化強調個人與個人之間的‘義氣’,義氣的位階高於君臣與夫婦諸倫。”許先生此論,很可以拿來與金庸《韋小寶這小傢伙》文中對‘義氣’的論說參證互見。

不僅如此。

即使傳統中國人最重孝道,一旦某人為了對父母盡孝而出賣朋友,這種行徑也並不為國人認可。

《漢書-樊酈滕灌傅靳周傳》:“(酈)寄,字況,與呂祿善。……太尉(周)勃不得入北軍,於是乃使人劫商(酈寄的父親酈商),令其子(酈)寄紿呂祿。呂祿信之,與出遊,而太尉勃乃得入據北軍,遂以誅諸呂……天下稱‘酈況(即酈寄)賣友’。”

出賣朋友,酈寄的理由似乎夠充分了,既對劉漢皇室‘盡忠’,且為老父‘盡孝’。然則,為了被劫持的父親的安全而紿賣朋友,可以嗎?

不可以!

於是,“天下稱‘酈況賣友’” 。

此事,金庸談過,陳寅恪先生也談過。對於酈寄的賣友行徑,皆不認可。

概括言之:為君主出賣朋友,不可以;為父母出賣朋友,也不可以。

吾國古時崇尚的‘義氣’,現今看來,確有許多不合理因素。但是,我想再過一萬年‘不可以出賣他人(更不要說是朋友了)’也是人類基本的道德要求,並且,無分中外,皆是如此。



“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回皇上:……不過我對皇上講究忠心,對朋友講究義氣,忠義不能兩全之時,奴才只好縮頭縮腦,在通吃島上釣魚了。’……康熙道:‘你對朋友講義氣,那是美德,我也不來怪你。聖人講究忠恕之道,這個忠字,也不單是指事君而言,對任何人盡心竭力,那都是忠。忠義二字,本來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你甯死不肯負友,不肯為了富貴榮華而出賣朋友,也算十分難得,很有古人之風。你既不肯負友,自然也不會負我了……’”(三聯版《鹿鼎記》1827頁)

一個人,能出賣朋友,必有出賣君主的胸懷。肯放心地把結義兄弟獨自拋撇在險境,當性命交關之時,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危難中的領袖棄如敝屣。

“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同樣道理,一個輕易出賣朋友的人,絕無可能真正對君主盡忠,更不要說‘愚忠’了。



忠不忠,看行動。

對於任教主,向問天是‘忠臣’?

那個滑頭的小流氓韋小寶,也比向問天更像一個忠臣的樣子。

韋公公小寶曰:“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韋氏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前明長公主刺殺康熙眼看要得手時,韋小寶想都沒想,挺身為康熙擋了一劍。

韋小寶捨身衛護玄燁,固然出於一片忠君之心,也為了自己對‘小玄子’的那份兄弟之義。

任我行對向問天,也以兄弟相稱,表面看來二人也是份屬君臣、情同兄弟。當任我行遇到生命危險時,向問天即使做不到韋小寶那樣捨身代死,最差,也不至於獨自逃生罷?



“任我行歎了口氣,說道:‘向兄弟,這件事我實在好生慚愧。你曾對我進了數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對東方不敗信任太過,忠言逆耳,反怪你對他心懷嫉忌,言下責你挑撥離間,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飛遠走,從此不再見面。’向問天道:‘屬下決不敢對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見情勢不對,那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難在即,屬下倘若隨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雖然為本教殉難,亦屬份所當為,但屬下思前想後,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倘若教主能洞燭他的奸心,令他逆謀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屬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過放肆。’”(三聯版《笑傲》858頁)

任我行對屬下,向來恩威並用。此時,已經開始‘敲打’這位向兄弟了。向問天避無可避,當然要對自己當年的‘一怒而去,高飛遠走’有所解釋。所謂“屬下倘若隨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屬下思前想後,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話說得很技巧,其實也很坦白,輕描淡寫地坦承了自己當年的膽怯怕死。

‘日月神教’內部,存在一個與奧威爾《1984》中的‘新話’相似的語言系統,這套新話系統中,找不到聽不見‘怕死’二字。鮑長老大楚便曾豪言壯語:“這次教主派咱們辦事,所對付的,是個合併了五嶽劍派的大高手。咱們若得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榮耀之事,只不過卻損了神教與教主的威名。”

“ 咱們若得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榮耀之事,只不過……”,鮑長老這話,聽著那麼耳熟?

想起來了!向問天不是也說過“雖然為本教殉難,亦屬份所當為,但屬下思前想後,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

向右使、鮑長老的兩句屁話,屬於同一個類似於‘新話’的語言系統。

向、鮑何以不肯拿生命冒險?當然不是因為他們怕死,只更加證明他們多麼地具有集體觀念與大局意識。

至於“屬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過放肆”云云,更完美體現了向問天先生高明的語言藝術,非鮑大楚所能及也。

黑木崖,日月神教的總部。12年前,東方不敗發動的,是一場典型的‘宮廷政變’。黑木崖上,任我行、東方不敗、向問天三巨頭並立,而東方不敗“ 部署周密,發難在即”,此時向問天走下黑木崖,會令東方不敗“心有所忌,不敢太過放肆”?還是暗自慶倖任我行教主前面的‘防火牆’已經崩塌,更加肆無忌憚?

闖賊攻破北京,明朝廷文武百官四散奔逃,原來不是貪生保命,他們唯恐跑得太慢,是為了讓自己儘量遠的“身在外地”,這才讓李闖“心有所忌”,不敢對崇禎皇帝“太過放肆”?

李闖讓他們失望了,顯然沒有因此‘心有所忌’,而是步步緊逼,‘九難師太’的老爸,可憐巴巴,只剩一個太監王承恩在身邊陪著,吊死煤山。

東方不敗也讓向問天失望了,居然未因向問天“身在外地”而“心有所忌”,反而更加快了政變的步伐,迅即囚禁教主任我行,登上大位。

向問天如非“思前想後,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確實“非先遭了東方不敗毒手不可”,十二年後也就再無人趕到西湖‘梅莊’,救脫任教主了。

難道向問天未卜先知:東方不敗政變成功,絕對不會殺害任我行?

太神奇了!



多年來,任我行雖瞭解‘向兄弟’為人,卻未必曉得向兄弟一夜之間就獲得了如此神奇的預見眼光、特異功能。向問天的解釋,也就聽聽而已。 

向問天有救駕之功,任我行日後要奪回教主尊位少不得還要多多倚靠此人,而“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金庸《倚天屠龍-後記》),任我行裝糊塗的本事向來很有一套的。聽了向問天的說辭,任我行乃大為首肯, “點頭道:‘是啊,可是我當時怎知道你的苦心?……’”

真夠‘苦’的!



第12節



向問天逃離黑木崖,教東方不敗‘心有所忌’是虛的,免受池魚之殃,不要‘遭了東方不敗毒手’才是真的。

在《黑木崖一戰》,我已經談到:向問天在12年前的那場宮廷政變中,嚴守‘中立’立場,由著你們(任我行與東方不敗)玩去,(天王)老子不參乎了! 

向問天如此識相,逃離是非之地,不曾壞了東方不敗的大事。東方不敗成功篡位上位後,也不好太虧待老戰友,向問天不僅未遭毒手,也保全了自己‘光明右使’的權位。

似乎12年間,東方不敗舊任的‘光明左使’一職,虛懸,無人出任。則‘光明右使’向問天已經是日月神教第二號大頭領了。

古來于易代之際,前朝老臣、重臣而能有向問天的遭際,難得之至。 



12年間,向問天先後兩次,對兩任教主,不辭而別,離開黑木崖。 

第一次,是為了貪生保命,免遭東方不敗毒手。第二次,按照倪匡先生的說法,則是“膽色過人,在東方不敗勢焰熏天之際,面對魔教和正派人物的追殺,毫不畏懼,一心一意,只想將任我行救出來,是天下好漢的榜樣。” 

12年前,向問天明知任教主隨時面臨不測之禍,怕死,夾著尾巴逃了。12年後的向問天,乍一聽聞任教主的消息,不顧一切,迅即就道,冒死營救。 

12年前大位仍屬任我行,向問天留下,不是沒有擊敗東方不敗的可能的。12年後,東方不敗牢牢掌控‘日月神教’,如此形勢,救人並推倒東方談何容易?!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早幹嘛去了?

這兩個向問天,是一個人嗎?



不需要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去做壞事,只要你能讓人看了討厭、礙眼,即已構成犯罪,罪名?“可惡罪”!

“我先前總以為人是有罪,所以槍斃或坐監的。現在才知道其中的許多,是先因為被人認為‘可惡’,這才終於犯了罪。許多罪人,應該稱為‘可惡的人’。”(魯迅《而已集》)

日月神教與神龍教,都湧現出了一批罹罪的老傢伙,罪名各各不同,究其實,都倒楣在這“可惡罪”上。

蘇荃、楊蓮亭這樣夤緣驟進、平步高升之人,要實際掌握大權,非殺大臣、老臣不足以立威。如其還有繼位企圖,僅僅貶黜老臣尚且不夠,只有將老臣盡數(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誅戮或圈禁,才有指望。

無根道人代表‘神龍教’全體‘老兄弟’,向洪安通教主與夫人哀求“饒了我們幾十個老兄弟的性命……便叫我們老頭兒一起滾蛋罷”,此議深獲洪教主夫人蘇荃女士嘉許,歎為“異想天開之至”!

幾千年來,‘一朝天子一朝臣’乃是慣例。新皇即位,往往要貶黜父皇生前倚信的老臣。皇子繼承皇位,以當時的社會倫理而論,具有十足的正當性、合法性,把老臣趕回老家,免得在朝堂礙眼、礙事,也就罷了,他們對新皇的威脅並不大。

蘇荃、楊蓮亭的繼承權,完全沒有合法性。

哪一天東方教主告別‘千秋萬載’、洪教主再不“壽與天齊”,誰能保證這幫‘老頭兒’不會重回日月教、神龍教,找尋他們失去的天堂?

就算你決意退出角鬥場告老還鄉頤養天年,你曾經的勳績、資歷、威望擺在那裡,不會隨你的隱退而‘一風吹’,因此,你就犯下了最不可恕之‘可惡罪’,成為罪人中的罪魁!

“洪夫人道:‘我不過二十幾歲,那也沒有功勞了?’鐘志靈遲疑半晌,道:‘不錯,夫人也沒有功勞……’”——鐘志靈如此以老賣老,必死無疑。“站在鐘志靈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聽,長劍同時挺出,一齊刺入鐘志靈身子。 七劍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濺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鮮血。”

“童百熊仰天大笑,說道:‘我和東方兄弟交朋友之時,哪裡有你(楊蓮亭)這小子了?當年我和東方兄弟出死入生,共曆患難,你這乳臭小子生也沒生下來,怎輪得到你來和我說話?’”——童長老遭遇殺身之禍,與前教主任我行的會談不是主要罪行,對楊蓮亭一貫的輕蔑、對楊氏繼承權的威脅,方為取死之因。

童百熊與東方不敗‘八拜結交’,向問天與東方教主的交情無此深厚,而向問天在教中的地位比童百熊高、武功比童百熊強,對楊蓮亭權柄的威脅自然更大。

尤其向問天歷史上曾經反對過東方聖教主,犯有嚴重的路線錯誤,憑什麼要求東方不敗楊蓮亭對他,比對童百熊更客氣?

楊蓮亭要對童百熊下毒手,東方不敗徹底縱容——當然,這已經是向問天離開黑木崖之後的事了。

如果向問天不曾離開黑木崖,東方不敗楊蓮亭會對向問天下手嗎?

向問天逃離黑木崖之前,東方不敗楊蓮亭已經對向問天動手了嗎?



童百熊終於做了楊蓮亭的囚徒,他“拖著極長的鐵鍊,說到憤怒處,雙手擺動,鐵鍊發出錚錚之聲。”

鐵鍊,鐵鍊,又見鐵鍊!

‘黑木崖’最喜歡給人戴鐵鍊啊。這‘鐵鍊’,記得先前已經有人戴過了。

我說的,還不是地牢中任我行手上的那根。

‘涼亭’中,令狐沖初遇向問天,“見他雙手之間竟系著一根鐵鍊,大為驚詫:‘原來他是從囚牢中逃出來的,聯手上的束縛也尚未去掉。’”

向問天像非洲的土著人那樣,特喜歡全身掛滿裝飾品,這才在離開黑木崖後,找來鐵匠給自己精工鍛造、安上了這根鐵鍊?

似乎不像。

實則,在離開黑木崖之前,向問天已經作了東方不敗楊蓮亭的囚徒。

有朋友懷疑“向問天一定被囚于黑木崖嗎?為什麼不可能是下崖之後被擒,再脫逃再被追殺?”,我認為此種可能性不存在。

且看向問天的自述,“我一下黑木崖,東方不敗那廝便派出大隊人馬,追殺於我,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帳王八蛋擠在一起趕熱鬧……”,整個過程由向問天說來恍如驚險影片,環環相扣,時間緊湊至極。向問天“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帳王八蛋”之後,再遇到的,已經是令狐沖了。

十一

坦白說,這篇《再論》論點能否成立 ,系于向問天手脖子上的這根‘鐵鍊’。鐵鍊一旦斷掉,這篇文字即已全無價值。

向問天腕上鐵鍊的斷掉,只有一種可能:金庸為了表現向問天的蛟龍氣質,渾沒來由、不顧前因後果地給他戴上鐵鍊。這一情節,非常孤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簡單說,bug也。

除非各種可能都設想到了,全部解釋不通,我才會將小說的某一情節定為 bug.

一旦,‘他是從囚牢中逃出來的,聯手上的束縛也尚未去掉。’這一情節不是漏洞,又如何?

若非屈服於東方不敗的武功或淫威,以‘天王老子’的武功身手、身份地位,偌大江湖,誰能制服他?誰能囚禁他?

如遭圍攻,向問天確實可能被擊殺。

可能被活捉?被囚禁嗎?

十二

這根‘鐵鍊’,令狐沖見過,任我行沒見過。

某一時間,似乎向問天也不想讓任我行知道自己戴過這件裝飾品。正不妨對任教主作真情告白:“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來助教主他老人家脫困。豈知我一下黑木崖,東方不敗那廝便派出大隊人馬,追殺於我……”

“豈知”?

中外古今,越獄潛逃的,成千論萬。唯有向問天如此的‘很傻很天真’,認定:越獄成功,萬事大吉,再不會有人追拿緝捕逃犯……

十三

任我行被囚12年了,向問天一直沒有“探知教主被囚的所在”,等到他在黑木崖上做了東方不敗的囚徒,居然就“直到最近,才探知”了。

莫非河北省的黑木崖的牢房,與浙江省的西湖‘梅莊’的地牢之間,有一條電話熱線?

第13節

十四

12年前,向問天離開黑木崖,是為了逃命。

12年後,向問天第二次離開黑木崖,更是為了逃命。

向問天一旦越獄潛逃,東方不敗那廝必然要“派出大隊人馬,追殺……”

被追殺的旅程,太可怕。不逃呢,頃刻間便要首身異處。

十五

就算你決意退出角鬥場告老還鄉頤養天年,你曾經的勳績、資歷、威望擺在那裡,不會隨你的隱退而‘一風吹’,因此,你就犯下了最不可恕之‘可惡罪’,成為罪人中的罪魁!

向問天被囚禁,是因為犯下這‘可惡罪’,而不是讓楊蓮亭發現了他心懷故主、要去搭救任我行。

自向問天逃離黑木崖之後兩三個月,日月神教總部‘黑木崖’,並無通令‘梅莊’加強獄政管理的任何表示。

十六

活下去,還是不活,這是個問題。

如果不是向問天運氣好,從黑木崖成功越獄,那就只有束手待斃的份了。

逃離黑木崖,最後還是個死。日月神教的潛在實力何等龐大,沒有誰比向問天更清楚。如今已被定性為“反教大叛徒向問天”,以後的歲月,隨時面臨數萬教徒的追殺,今朝不知明日事,多活一天,也是賺的。

‘涼亭’中,若無令狐沖仗義援手,向問天已經死了。

置之死地而後生。要保全性命,再考慮恢復自己在神教中的權力地位,唯一出路:推翻東方不敗的統治,幹掉東方不敗的性命!

我的看法,與倪匡先生仍是正相反。

倪先生認為:為了讓老領導任我行脫險,向問天才甘冒大險。

鄙意則謂:為了最終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向問天才決意要救任我行出險。

欲圖自救,必得救任。非先救任,不足以自救。只有與任我行結成‘反東方’的統一戰線,打倒東方不敗,才會有向問天的好日子過。

向問天獨身走下黑木崖,一路逃亡,逃亡……

向問天與任我行並肩戰鬥,不斷出擊,出擊,再出擊……

在少林寺那麼兇險的境地之中,有天縱英明的任教主罩著他,向問天仍是安全的。甚至不需要向問天出手,一切,任教主安排妥當,三戰,兩勝!向問天尾隨教主,揮一揮衣袖,作別少室山上的雲彩,瀟灑的像金庸的表哥徐志摩‘再別康橋’。

志摩詩雲:“險——不用說,總得冒,不拼命,哪件事拿得著?”向問天、任我行終於重回黑木崖,面對‘天下武功第一’東方不敗,再兇險不過。沒法子,要拿回各自失落的權杖,這種險,總得冒。東方不敗一日不死,他們自己就死無葬身之地。

東方不敗終於一敗塗地。

向問天從來都是政壇不倒翁,這一次日月神教的政局大變動中,他,像12年前一樣,還是大贏家。保全了性命,剷除了政敵,並且取得了更高的‘光明左使’的權柄。

十七

為投‘江南四友’所好,向問天搜羅了范中立的畫、張旭草書、《廣陵散》曲譜、《嘔血》棋譜,在在皆是世間可遇而不可求的罕物兒,要搜羅齊備,豈是短期內能做到的?

向問天“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應當不是他自言的“最近”。

向問天心思縝密無比,一直做著搭救任我行的種種準備。

卻又引而不發。

救不救?什麼時候去救?這個,由東方不敗決定。

向問天這種類型的‘政治人物’,可以叛賣任何人,自己的生命——肉體生命與政治生命——最緊要。任何原則性的教條(如忠、如義)都不足以束縛其手腳,作為與不作為,全視是否對自己最有利。

向問天,不會做任何人的忠貞不貳之臣。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相互那麼多、那麼久的恩恩怨怨,向問天對東方不敗怎麼可以沒有戒心?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退路吧?

以常識論,向問天自然要做兩手準備。以革命的兩手,隨時準備對付、反擊東方不敗的反革命的兩手。

救不救任我行?什麼時候去救?這個問題,向問天交由東方不敗作決定。

君臣怡怡、和樂且湛,自然萬事好說。撕破臉皮,大不了魚死網破!你既不仁,我絕不義,講啥子溫良恭儉讓?還有對你客氣的?

向問天一戴上那根手鏈,飛奔去救任我行!

十八

若非天上掉下個呆狐狸,向問天獲得令狐沖的意外相助,憑他自己,能否救脫任我行?

不好說。

那要先看監守任我行的四個獄卒身上,有無,有多少、多大的弱點。

“黃鐘公道:‘……都因屬下四人耽溺於琴棋書畫,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定下奸計,將那人……將那人劫了出去。’”——琴棋書畫,何等雅事!然而在厚黑政治的背景下,確實要不得,真真‘老大弱點’。

金庸認為‘決斷明快’乃是成功政治家必備要件之一。因為令狐沖的意外出現,向問天及時迅速的變更了原定的營救計畫,順利救出任氏。就算沒有令狐沖,向問天也必然先以江南四友的這一‘老大弱點’為突破口,成敗皆有可能。

至於向問天原先制定的具體計畫如何,猜起來太累,放下。

‘江南四友’並非東方教主的鐵杆親信,東方不敗如何敢將如此重大而敏感的差使交付其手?原因之一,在黃鐘公饋贈令狐沖療傷聖藥時可略見端倪:“我兄弟既無門人,亦無子女”,這樣,向問天(或其他營救者)就無從綁架‘四友’所愛之人,要脅於彼。

恐懼,源於愛欲。‘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除了琴棋書畫,江南四友是否再無貪戀愛欲?

千古艱難唯一死,唯黃鐘公不怕死,所以,死了。

剩下三友呢?

“眾人正驚惶躊躇間,黑白子忽然大聲道:‘教主慈悲,屬下先服一枚。’說著掙扎著走到桌邊,伸手去取丹藥。……任我行目光向黃鐘公等三人瞧去,顯是問他們服是不服。禿筆翁一言不發,走過去取過一粒丹藥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甚麼,終於也過去取了一粒丹藥吃了……”

只要‘四友’中還有貪生怕死的,向問天總可以先禮後兵,饋送雅玩無效,則繼之以威迫。

三友中,黑白子最貪戀生命。此外,他還酷嗜《吸星大法》。

周伯通對武功的熱愛,出於天性,純粹的學術興趣。黑白子不是老頑童,他一直纏住任我行要苦學《吸星》,當有更遠大的抱負。黑白子的本性,絕不是隱士,他不會甘心終老梅莊,心念中時時覬覦著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權力。

‘梅莊’地牢的堡壘,最容易從黑白子身上攻破。

救任我行,最大的困難就是不知他被囚的具體所在。不論以何種手段,向問天只須探知了地方,其它鑰匙、牢門、鐵鍊等等,都不是問題。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向問天對‘四友’的底細瞭解通徹,‘四友’對易容上妝後的向問天完全無知。向問天的武功、智計,又遠在‘四友’之上。就算救任我行不成,向問天從‘梅莊’全身而退,應該沒有問題。

十九

在傳統文化未遭徹底破壞之前,國人所言‘忠臣’,務期正色立朝、犯顏直諫,匡正君主的過失。當‘忠’與‘道’相聯結,華夏傳統的‘忠君之道’仍自有其可取之處,未容全盤抹殺。荀子所謂“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如其全無風骨,一味地迎合阿順于君主,迷信盲從,孟子道是:“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

向問天在逃亡途中濫殺無辜,在少林寺贊助任教主濫殺無辜。任我行把令狐沖棄置地牢,向問天默許。‘日月神教’這個邪教大搞個人崇拜,向問天主持儀式( “向問天右手高舉,劃了個圓圈,數千人一齊軌道,齊聲說道‘江湖後進參見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忠臣乎?佞臣乎?

“這部小說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向問天…是政治人物。”(《笑傲。後記》)

向問天不是一個人,代表著歷史、現實中的某一政治家類型。

《笑傲江湖》,稗官野史也。如果向某人出現在皇皇正史之中,忠臣乎?佞臣乎?

無論如何,此一‘兩姓家奴’,可以毫無愧色地健步跨入《貳臣傳》的光輝行列。

第14節

廿

以上,完全是我對《笑傲江湖》一書、向問天其人的‘主觀’看法。

是人,非神。一個人看完一本書對書中一個人物寫出的一篇評論,談的當然是自己的個人觀點,能不‘主觀’?誰啊?

有些‘大詞’,我一看就頭大。例如:辯證、全面、客觀……

真能做到,這些,多麼美好神聖的詞彙!

然而,可能嗎?

憶往昔,那最早、最大聲喊出‘辯證全面客觀’的大人物,所說、所做,是人類有史以來最不辯證全面客觀的話,和事。

任我行,代不乏人,其人格特質:自大狂,致命的自負。

“鮑大楚大聲道:‘聖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聖賢,便是佛,便是菩薩!’……任我行聽著屬下教眾諛詞如潮……心想:‘這些話其實也沒錯。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敵手……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卻又差得遠了。’”

有朋友指出:你的評說,太‘主觀’!鄙人絕不以此為嫌。當然主觀,還用說嗎?就像我不會因為被提醒‘正在喘氣’而自豪或羞愧一樣,大家都在喘氣啊!

然後我又非常‘主觀’地去想像朋友的心思。為何要把‘主觀’與‘太主觀’作為一種不名譽,特意提出來?是不是因為我的表達,與他的看法,不一致?跟他想法差不多,我就‘客觀’。假如不一樣?壞了,主觀!太主觀!太太太主觀!

我實在拎不清:朋友自己的想法,主觀乎?客觀乎?

一個人,雖榮幸地歸到萬物之靈的佇列,最好也不要忘記人的有限性。“人知其一,莫知其它”,不丟人。

辯證全面客觀,是另一形式的‘通天塔’,能建成嗎?

自然科學,我不懂,不談。至於人文領域,我根本不相信‘絕對真理’之存在。

無求備於一人。不要求每個人做到辯證全面客觀,則每個人都可以盡情表達各自的不盡正確的觀點看法,整個社會聲音多元、觀念互補,其綜合效果,全社會對各類事物就可以形成比較辯證全面客觀的看法。要求每個人做到辯證全面客觀,那麼誰的觀點最‘辯證’最‘全面’最‘客觀’?又由第二個‘誰’、以什麼標準來判斷?最後的結果,往往是:誰的官位最大,誰就最‘辯證’最‘全面’最‘客觀’最接近真理!而真理既經覓出,其他人等只好噤口,其它各種不夠‘辯證全面客觀’的觀點勢須自動消音。全社會只存在一個聲音、一種‘真理’,這樣的結局,辯證嗎?全面嗎?客觀嗎?

不求辯證全面客觀,而辯證全面客觀存;強求辯證全面客觀,則辯證全面客觀亡。

廿一

此文,是接著上一篇《黑木崖一戰》的思路,寫成的。在《黑木》貼後,有朋友留言,認為金庸寫小說時不會動那麼多心思。

我絕對贊成他的看法。

萬九九九九,我猜錯了,當然作者不會動這些心思。

萬一我猜對了,作者仍然不需要動那麼多心思。

我們某些簡單的動作、話語,背後往往隱藏著太多太複雜的心理動機,意識、潛意識、無意識,我們自己未必了然。小說中的人物,其一舉一動,作家是否都用了很大心思去詳盡分析了他們的最細微的心理活動?

第一,不需要。因為:第二,做不到!

小說家只須寫‘其然’,不須解釋其‘所以然’。人物性格初步形成,其行事,有其自身的軌跡。小說家這樣寫而不那樣寫,憑藉的是他的人生閱歷,以及對人性的認識,有時,根本是靠直覺。

大文學家,像按自己形象造人的上帝,只創造,不解釋,李白自誇:筆參造化。又像扶乩的乩童,記錄,不管何意,愚民喧呼:有鬼上身!

2003年,與金庸對談時,王蒙的一段話說得再好不過:“至於(《紅樓夢》)這本書還能起一些別的作用……我覺得這些都是曹雪芹自己沒有認識到的。愈是偉大的作家,他自己不一定認識得到,但作品達到了。”

于《安娜-卡列尼娜》書中人物,托爾斯泰說:“他們做了現實生活中必定會做的事,而不是我想讓他們做的事。”金庸自己也說:“大致我先想幾個人物想充分了,然後就讓這幾個人根據他們的個性去活動,有時候人物不受控制越過筆端自己發展……”

因此,我首先要自己面對的,是小說文本。只要感覺邏輯上足以自洽,便坦然寫出,愚者一得,而聊備一格。不會拘執于要為作者代言。我比較贊同清人譚獻的觀點:“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

有我自己的底線:全合作者本意不可能,只求不過分悖離。

廿二

“政治上大多數時期中是壞人當權……一向有當權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隱士。”,這是作者寫在《笑傲江湖-後記》中的一節文字。

邪教中的向問天,數十年來一直是最大的當權派之一,難道作者試圖借這個人物的塑造,描寫中國三千年政治中‘好人當權’的少數特例?

拙文《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給向問天卸妝》,是從朋友之‘義’上質疑向問天的品格。此篇《忠臣?佞臣?貳臣?——給向問天再卸妝》,則試圖從臣道之‘忠’來揭開(我所見)向問天真面目。

實則,兩文主旨並非要從道德上打倒‘天王老子’,只是寫出我讀到的不同于倪匡等人視角的向問天:不是‘俠客’,是‘政客’;不做‘忠臣’,更不‘愚忠’。

金庸怎樣看待、揣摩現世的政治人物?

“查先生當年在《明報》天天寫社評議論世局國事,有口皆碑,不少人想知道他判斷政情為什麼都那麼准。查先生私底下總愛說,人是自私的,推測個人或政府的用心和行動,必須推己及人,先從其自私的角度衡量其得失,然後判斷其下一步之舉措,一定不會離題太遠。”(董橋《孔夫子視富貴如浮雲》)

“先從其自私的角度衡量其得失,然後……”金庸是這樣子看待、揣摩現世的政治人物的。

有樣學樣,我從同樣的角度出發,揣摩金庸在《笑傲江湖》中所塑造的政治人物們的心理、動機,應該總“不會離題太遠”?

作為一個傑出的政治家,向問天“做了政治生活中必定會做的事”、對自己最有利的事。

好制度使壞人欲作惡而不能,壞制度讓好人欲從善而不得。把向問天定位為‘壞’,有失厚道。

我只能說:以現代政治文明作參照,類似日月神教的政治、制度,十足邪惡。

廿三

2006年8月,從亂紙堆中找到上世紀寫的一篇舊文,《給向問天卸妝》,重新整理一過,貼到網上,這是我妄談《笑傲》的第一篇文字,此後圍繞《笑傲》書,斷斷續續,寫出三十幾篇。

寫到這《給向問天再卸妝》,我對《笑傲》,已經無話可說。

肇端于向問天,終結于向問天,鄙人並無預先的規劃,一步步走到這裡。

此中因緣,實不可解。

2008、9、6

劉國重博客 讀金時代

liuguozhong

第15節

作者:goldenever 回復日期:2010-11-09 20:36:20 

日月神教跟明教有關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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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沒有。舊文,轉貼:

【談《笑》之十】 破譯《葵花寶典》

吃菜共歸新教主

種花真負舊時人

——陳寅恪

使太陽與萬物同暉,

臣下何以瞻仰?

—— 《世說新語-寵禮》

二十年前,滿懷驚奇和喜悅,我初讀金庸小說。當時非常肯定地認為:《倚天》中的明教與《笑傲》中的日月神教同被稱為“魔教”,二者名稱不同,僅僅是因為金庸作為文學大師,刻意地求新求變,避免雷同。將“明”字拆分而得“日、月”。

三十歲以後才明白:兩教完全不是一回事。

在最早的《笑傲江湖》版本中,‘魔教’稱為‘朝陽教’,不是‘日月神教’。‘朝陽教’教徒不吃‘豬肉’,屬‘清真教門’。

明教是歷史而日月神教則出於虛構。歷史上“吃菜事魔”的明教確乎存在過,日月神教卻是對現世奇觀的傳真。

金庸對‘明教’總體上是肯定的,張無忌因為加盟‘明教’,光采更勝。對於‘日月神教’,卻是總體上予以否定的,因此,金庸斷乎不會容許令狐沖加入這一邪教。

最大的區別:日月神教有濃烈的個人崇拜色彩而明教則無。

明教教義所崇拜者為火,為光明。教徒對教主如書中的陽頂天也是尊崇有加,但他們是把他視為一個“人”,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來崇拜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個人崇拜。

日月神教則視教主為神,為紅太陽。教主本來就是太陽神的化身。

基督教有所謂聖父、聖靈、聖子的“三位一體”的教義,日月神教也自有自己的“三位一體”——日、月與葵花。

《葵花寶典》是日月神教的鎮教之寶,在新的領導核心的確立過程中,起到的是傳國玉璽與“安邦秘策”的雙重作用。

沖虛道長如是說:“《葵花寶典》武林中向來都說,是前朝宮中一位宦官所著”。那麽作為太監,最大的職業道德是什麽呢?是奴性和愚忠。給自己所創立的這套武功冠以“葵花”之名也就成為順理成章之事。正如曹植所言:“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終向之者,誠也”。這位宦官既以向日葵自居,心目中的那一輪紅日只能是皇上。《明史-輿服志》載:“洪武三年…禮部奏定,內使(太)監凡遇朝會,依品具朝服、公服行禮。其常服,葵花胸背團領衫,不拘顏色;烏紗帽;犀角帶。”——“葵花”正是明代太監的服飾紋樣。(《鹿鼎記》以查慎行詩作回目,有“身作紅雲長伴日”之句,指的正是韋公公小寶祈願能長期工作戰鬥在偉大領袖康熙帝身邊)。後此書幾經流轉,終為魔教所得,那也是天命攸歸,得其所哉,因為此教叫做“日月神教”,亦自有想像中的一輪紅日在。

記得我讀八十年代《笑傲》舊版本,魔教不叫“日月神教”,稱作“朝陽教”。到了三聯版,此三字已蹤影全無。兩者相較,後者似更能得魔教之神:他們宗奉的是阿波羅神廟,並不是要上演一齣《拜月亭》。

那麼,日、月與葵花三者究屬何種關係?在日月神教的教義中又分別指的是什麼呢?

日——是太陽系的核心,普照萬物,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指的是教主,是任我行,是東方不敗。且看原文:“教眾見他站起,一齊拜伏在地,陽光照射在任我行臉上、身上,這日月神教教主威風凜凜,宛若天神”(《笑傲江湖-第三十九回-拒盟》),教眾對教主的稱謂乃是“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何物能夠“澤被蒼生”,除了太陽?

月——繞日運行,借日光以自耀。有時也會遮蔽陽光,造成日食。指的是教內高層幹部。如任教主治下的向問天和謙恭未篡時的東方不敗,或者是東方教主所倚賴寵信的總管楊蓮亭。日月神教是有自己的禮拜儀式的:“向問天右手高舉,劃了個圓圈。數千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江湖後進參見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同上)。現在你看這位以天王老子自居的向問天象個什麼東西?是主持對太陽的祭拜感恩儀式的祭司!

葵花——杜甫詩雲: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司馬光亦有詩曰:更無柳絮因風起,唯有葵花向日傾。錢鐘書小說《貓》中有“除了向日葵,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親日的人或東西了”的妙語。誠然誠然,葵花之親日、媚日,無與倫比。它所指向的是廣大模範教徒,奴性天成,完全喪失獨立思考的意願與能力,領袖揮手我前進,並為此興奮如狂。

《葵花寶典》本是那位老太監成長為一名好奴才的本錢與誇耀,到了魔教教主手上,功用即大不相同。要倚靠它和“三屍腦神丹”來對所有教眾進行半強制性的洗腦工程,閹割其身體與靈魂。只不過要使他人變態,自己先不能保持常態,要閹割他人,自己總的發揚革命的大無畏精神,先閹了自己。於是乎“欲練神功,揮刀自宮”。好不痛快!

小說畢竟是小說家言,對於聖教教義,無法周詳交代。好在有偉大的領導者正日將軍多所闡發:

“革命家的價值觀和幸福觀、人生觀、革命觀、組織觀、道德觀是以領袖觀為前提,而領袖觀的基本核心歸根到底是對領袖的忠誠和孝心。”“人生觀的基本核心在於對領袖的忠誠,人生的真正價值和幸福的標準也在於此。”“忠誠,是把領袖作為團結的中心、思想和領導的中心來擁戴,遵照領袖領導的革命戰士的政治思想品質。”“領袖是國家和民族的命運,一切幸福的象徵。”“革命在領袖的領導下前進,在領袖的懷抱裡人民才能過真正的生活。”“如果沒有英明的領袖領導,群眾就等於沒有大腦的肉體。”“如果沒有卓越的領袖,人民就等於沒有父母的孤兒。”“有領袖的福氣,必然會有人民的福氣。”“我們領袖是扶持萬民的偉大的慈父,是萬民景仰的恩惠的太陽。”

吊詭的是:歷史上確實存在過的明教如今早如春夢了無痕,而金庸寫在紙上的日月神教仍光芒萬丈,前途無量,正未有窮期。兩代領導人名字裡又都得一個“日”字。啼笑皆非。

又:日本人信奉神道教,認為天皇是太陽神(天照大神)之後裔。觀乎二戰時日本神風隊的瘋狂,亦覺驚悚。

2006、8

附錄: 《“日月神教”不是“明教” 》

昨日,晉江草庵。導遊肖小姐向金庸先生介紹摩崖石刻時,提到“您筆下的明教教徒任我行、張無忌……”這時,一直沉默聆聽的金庸先生立刻打斷了小肖的話,說:“任我行是日月神教的,張無忌才是明教的。”接著,金庸先生還向眾人解釋了“日月神教”不是“明教”的原因。他說,所謂的“日”、“月”並不是像人們想像中的由“明”字拆開來的。晉江博物館的吳館長告訴記者,以前來參觀的遊人很多都問到,日月神教是否明教的“明”字拆開而來的,金庸先生在此明確了只有張無忌才是摩尼教徒,這就能讓人們對明教有更多的瞭解。(劉按:最早的《笑傲江湖》,魔教也不叫‘日月教’,而稱‘朝陽教’)

第16節

[破譯金庸密碼]之《笑傲江湖》

日——《莊子》頌日:“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首有趾者,待是而後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

日,是太陽系的核心,普照萬物。‘日月神教’之‘日’,指的是教主,是任我行,或東方不敗。且看原文:“教眾見他站起,一齊拜伏在地,陽光照射在任我行臉上、身上,這日月神教教主威風凜凜,宛若天神”。(三聯版《笑傲》1553頁)

教眾對教主的稱謂則是“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何物能夠“澤被蒼生”,除了太陽?

神教的對頭們,不可能不瞭解神教的教義。因此,當沖虛老道投任我行所好,為任教主定做了一把‘九龍椅’時,“但見那椅套以淡黃錦緞製成,金黃色絲線繡了九條金龍,捧著中間一個剛從大海中升起的太陽……”(三聯版《笑傲》1565頁)

《晉書-天文志-七曜》:“日為太陽之精,主生恩德,人君之象也。”

朱溫稱帝之時,改名‘朱晃’,意為“如日之光”。

金庸這次修改舊著,《碧血劍》最後一回,補充了一個歷史細節,“(紙上)署著萬歲爺新改的名字‘李自晟’”(花城版《碧血劍》688頁),李自成稱帝,像朱溫一樣,忙著給自己戴上一頂太陽帽。

月——班固《白虎通-君臣》:“三綱之義,日為君,月為臣也。”

月,繞日運行,借日光以自耀。有時也會遮蔽陽光,造成日食。 指向的是教內高層幹部。如任教主治下的向問天和謙恭未篡時的東方不敗,或者是東方教主所倚賴寵信的總管楊蓮亭。

日月神教是有自己的禮拜儀式的:“向問天右手高舉,劃了個圓圈。數千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江湖後進參見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現在你再看這位以‘天王老子’自居的向問天像個什麼東西?分明是主持對太陽的祭拜感恩儀式的大祭司!

《吸星大法》 ——《白虎通-五行》:“君有眾民,何法?法天有眾星也。”

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有所謂“吸星神簪”者,系由隕星制練而成。金庸則化‘神簪’為‘大法’,一種兼具錄音功能的武器,轉化為一種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心法。

‘吸’與‘星’這兩個字組合成一個詞,極具神秘感。

什麼東西能夠‘吸星’?

只能是更大的星體,例如太陽。

茫茫太陽系,所有的大行星,小行星,衛星,宇宙塵……沒有可以逃脫太陽吸力的。它們運行的軌道,由太陽決定。

前引《莊子-田子方》:“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之語,馬其昶釋義:“‘比’,順也。‘方’,道也。謂萬物之化生皆順太陽之軌道也。”

麥克斯-繆勒更指出:太陽神話是人類一切神話的核心,一切神話都是由太陽神話派生出來的,“太陽從僅僅是個發光的天體變成世界的創造者、保護者、統治者和獎賞者——實際上變成一個神,一個至高無上的神。”

任我行就是日月神教的太陽。

《吸星大法》除用於吸人內力外,還有很強的象徵意味:憑籍自己的強悍意志和人格魅力,最大程度地影響他人,令其遵循自己意旨行事,按自己為他們指定的軌道運行的法力、法術。

任我行三字倒不見‘天日’,但三字意涵在在與太陽對應。

太陽也必須遵循一定軌道運行,但在太陽系內部,他是話事人,其他星體須追尋他的軌道,‘任我行’三字,正指此義——“行”不僅指‘行動’,亦可作‘運行’解。

‘吸星大法’似可與馬克斯-韋伯的‘卡裡斯瑪支配’相印證。

"卡裡斯瑪"一詞所指的是具有一種不平凡稟賦的人。

而"卡裡斯瑪支配"指的是一種對他人的完全掌控、支配,獲得眾人的死心崇仰、徹底服從。古代的巫師、先知以及現代具有個人魅力的政治領袖如希特勒者,都是這個類型的支配者。‘卡裡斯瑪支配’的正當性,根源於對巫術力量、神啟與英雄崇拜的信仰。

任我行身上並不缺乏這種非凡秉賦與人格魅力。初次晤談,甚至能讓令狐沖這樣最具獨立意志的人物也大受吸引:“覺得這位任教主談吐豪邁,識見非凡,確是一位平生罕見的大英雄,大豪傑,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見他……未免過分毒辣,但聽他談論了一會後,頗信英雄處事,有不能以常理測度者。”(三聯版《笑傲》855頁)

葵花——晉代傅玄《豫章行苦相篇》:“葵藿仰陽春”,杜甫詩雲:‘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司馬光亦有詩曰:“更無柳絮因風起,唯有葵花向日傾。”

錢鐘書《貓》中更有“除了向日葵,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親日的人或東西”的妙語。誠然誠然,葵花之親日、媚日,無與倫比。

葵花所指向的是廣大模範教徒,奴性天成,完全喪失獨立思考的意願與能力,領袖揮手我前進,並為此興奮如狂。

網友寒雪牽魂簫提點:《明史-輿服志》“洪武三年……禮部奏定,內使監…其常服,葵花胸背團領衫,不拘顏色;”,可知“葵花”正是太監的服飾紋樣。

《葵花寶典》本是那位老太監成長為一名好奴才的本錢與誇耀,到了神教教主手上,功用即大不同。日月神教教主須倚仗《葵花寶典》及“三屍腦神丹”,對所有教眾進行半強制性的洗腦工程,閹割其身體與靈魂。

只不過要使他人變態,自己先不能保持常態,要閹割他人,自己必須發揚革命的大無畏精神,先閹了自己。於是乎‘欲練神功,揮刀自宮’!

《葵花寶典》這樣的書,我讀過兩本,《商君書》與《韓非子》。《商》《韓》本是自閹之書,闡說閹民之術。

以金庸使用的繁體字論,‘東方不敗’這四個字,‘東’中含‘日’,‘敗’中見‘月’,似乎象徵他在‘日’(教主)、與‘月’(光明左使)之間的身份轉換;

‘向問天’中‘問’字含兩‘日’,他是‘貳臣’,先後侍奉過任、東方兩姓太陽(教主);

‘楊蓮亭’,‘楊’繁體為‘木-易’,有‘捧日’之相,至於‘蓮’字,蓮花被認為與水和太陽息息相關,蓮花與太陽或太陽神結合在一起的紋飾普遍見於古代世界各地,中國秦朝(國)器物中亦多見此類‘蓮紋’;

‘童百熊’之名亦同時含有‘日’、‘月’,他倒沒有踐‘太陽’位,卻積極參與了‘偷天換日’的政變。

辟邪劍法——《辟邪劍譜》與《葵花寶典》系出同源,與日神崇拜多少也有關係。

一切邪魔外道、魑魅魍魎,皆慣於夜間作怪。紅日一出,諸邪辟易。一聲雞唱,萬怪煙消雲落。

《辟邪劍譜》被金庸秘藏于福州林家‘向陽巷’(最早的《笑傲》版本中,被稱為‘葵花巷’)老宅,不奇怪。

黑木崖與黑木令【存目】

任我行——‘老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之簡裝版。

《西遊記》第二十二回,記錄了沙和尚的詩歌體口述自傳:“自小生來神氣壯,乾坤萬里曾遊蕩。英雄天下顯威名,豪傑人家做模樣。萬國九州任我行……”

‘任誰行’這種話語,在《西遊記》中又見第72回,寫孫悟空變化成的‘餓老鷹’:“萬里寒空隨上下,穿雲撿物任他行”。

《鹿鼎記》中,歌頌‘神龍教’洪安通教主的“壽與天齊”一語,在《西遊》亦所在多有。

《西遊記》中的‘任我行’字樣,算是‘古典’。近人陸榮廷詩“放眼江山誰為主,大地茫茫任我行”,應該算是‘今典’了。(陸詩我本不知,承天涯網友hunterwangcn教示,謹致謝忱!)

《笑傲江湖》中的‘任我行’出自古典?還是今典?或者兼采古典與今典?或者與今典古典皆無關聯,由金庸自鑄偉詞?

難以斷言。

或謂:某人的‘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即脫胎自陸榮廷詩。

第17節

【談《笑》之十一】黑木崖與黑木令

逍遙蕪皋上,杳然望扶木。

洪柯百萬尋,森散複暘穀。

靈人侍丹池,朝朝為日浴。

神景一登天,何幽不見燭。

——陶潛  讀《山海經》

歷史上的商鞅,並不像半世紀來宣傳的那樣正面,2000年來人們對他毀譽參半,實則此人很有些邪魔外道氣息。

商鞅的想法、做法都是:“有道之國,務在弱民。”“國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強。”

商鞅變法之初,有‘徙木立信’故事。商鞅立三丈之木于南門,能搬到北門者賞50金,秦人不信,唯有一人試為,果得賞金。商鞅藉此事樹立威信,其後商鞅雖立法苛酷,而秦人戰慄不敢稍違。

金庸1969年完成《笑傲》,當年即開始撰寫《鹿鼎》。《鹿鼎》中神龍教的口號是“個個生為教主生,人人死為教主死,教主令旨盡遵從,教主如同日月光”,神龍教也把教主視為太陽。與‘日月神教’教義相似的根本不是‘明教’,而正是《鹿鼎》中的‘神龍教’。《鹿鼎-第十九回》回目是:“九州聚鐵鑄一字,百金立木招群魔”(查慎行詩),金庸注曰:“‘百金立木招群魔’句,本書用以喻神龍教教主先以甜頭招人歸附,然後施行嚴刑峻法,部勒教眾”。

製作‘黑木令’的原材料,或許便是商鞅當年讓人搬動的那根‘三丈之木’?

如此解釋,坦白說,我自己都覺得有幾分牽強,尤其是這只能解釋‘黑木令’,而全然與‘黑木崖’無關。

也許,可以換個角度思考。

黑木崖是日月神教聖教主的居所,而教主在該教教義中被認作太陽的化身。

也就是說:太陽神站在黑木崖上。

日在木上,而木在日下。(好玩的是:金庸的‘查’姓,倒像‘日下黑木’的象形文字,可惜顛倒了,成了‘木下落日’)

關鍵是:太陽之下,真有樹木嗎?只要想到“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成語,這個問題的答案就不言自明瞭。‘桑榆’所指,即為日落處。

《論衡》:“儒者論日,旦出扶桑,暮入細柳。”——日出與日落處,皆有‘木’生焉。

《山海經》:“ 扶桑者,大木也,日之所居 ”。

《淮南子-地形篇》:“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

此教稱作‘日月神教’——《山海經》另載有一種樹木‘櫃格松’,是“日月所出入之所”。

《山海經-西次四山經》:“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赤符而黑理”。

崦嵫山是夕陽隱沒處。《離騷》:“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王逸注曰:“若木在昆侖,言折取若木以拂擊蔽日使之還卻也”——折木拂日,是為了使紅太陽永不沉落。

那麼,為什麼叫作‘黑’木崖呢?

一、“丹木…赤符而黑理”

二、烈‘日’之下,‘木’當焦黑吧?

三、 我們聊且跟隨令狐沖的擔架隊一起進入了‘黑木崖’景區:

“一行人……到得一道大石門前,只見橫額上刻著‘日月光明’四個大紅字”(1191頁)。

此後“到得崖頂,太陽已高高升起。日光從東射來……牌樓上四個金色大字‘澤被蒼生’,在陽光下發出閃閃金光”。

然後“出來四人,都是身穿紫袍”。在紫衣人引導下,他們見楊蓮亭‘穿一件棗紅色緞面皮袍’。最後才看到‘身穿粉紅衣衫’的東方不敗……

黑木崖上,字是(金)紅的,衣是(紫)紅的——在太陽(教主)的光輝照耀下,自然一切赤紅。

紅與黑搭配,色調極為協調。上面紅彤彤一片,下面黑漆漆一團。

“令狐沖站在殿口,太陽光從背後射來,殿外一片明朗(紅也——劉注),陰暗(黑了——劉注)的長殿之中卻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頌辭……”

在‘日月光明’的牌坊底下卻是無窮黑暗。在口說的光明正大背後,隱藏著不盡的黑幕、黑箱、黑心、黑夜……

問:魔教怎麼可能起這樣的名字來諷刺自己?

答:他們不會,但小說家會!

單聘仁(‘善騙人’)之名是他父母給起的嗎?當然不是,是曹雪芹起的。

黑木崖為何被稱作“黑”木崖,類似《圍城》中鮑小姐之所以是“鮑”小姐:“方鴻漸就受了鮑小姐的引誘。鮑魚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鮑。”如果由其他人來作此詮釋,一定會被蔑稱為胡亂聯想,幸好這句話幾乎是錢鐘書的夫子自道——見於發表前經錢先生閱看、楊絳著《記錢鐘書與〈圍城〉》

2006、12

第18節

東方不敗——‘東方不敗’即是:東方的戰神傳說。

此人號稱‘武功天下第一’。

武俠小說中‘武功’一詞指的是:以拳腳內力給對方身體造成極大損傷的超能力。

但《笑傲江湖》不是簡單的武俠作品,它,還是一部政治小說。

此詞或有別一層涵義:‘文治武功’的‘武功’,主要指軍事才能與成就。

《笑傲江湖》意在“刻劃中國三千年政治的普遍現象”,我們就必須將某些特定的‘武俠’元素換算成(或填補上)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政治元素。

東方不敗必須同時做到【一】與一個或幾個高手對決,沒輸過。【二】身為魔教高級軍事指揮官,他所指揮的(與正教的)大兵團作戰,從來沒吃過敗仗。否則,不配叫‘東方不敗’,也沒臉自稱‘武功天下第一’。

《魔教教主任盈盈!‘光明右使’綠竹翁???》

劇談憐野逸,

嗜酒見天真。

未負幽棲志,

兼全寵辱身。

—— 杜甫 《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閑來垂釣碧溪上,

忽複乘舟夢日邊。

—— 李白 《行路難》



任盈盈做了魔教教主,多長時間?一年還是三年?

小說中的表述,很含混。

《笑傲江湖-40-曲諧》:“三年後某日,……正是令狐沖和盈盈成親的好日子。這時令狐沖已將恒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了儀清接掌。……盈盈也辭去日月教教主之位,交由向問天接任。向問天雖是個桀驁不馴的人物,卻無吞併正教諸派的野心,數年來江湖上倒也太平無事。”

是因為任盈盈、向問天兩任教主的清靜無為、息事寧人,這才令“數年來江湖上倒也太平無事”。

三年任期之內,任盈盈向問天兩位教主各占多長時間?

或者,任盈盈任教主為期甚短,大約一年後就交卸給向問天。又或,任盈盈是在‘三年後’的最近,大體與“令狐沖將恒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了儀清接掌”同時(也許稍早),辭職了。

CCTV文意,我更傾向於採信後一種假設,三年。



《笑傲江湖》,曲終奏雅,《曲諧》。日月神教教主任盈盈,以老父任我行的名義,乘轎到了恒山。

“各教眾分批站定後,上來十名長老,五個一邊,各站左右。音樂聲突然止歇,十名長老齊聲說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駕到。’……藍呢大轎旁,左右各有一人,左首是向問天、右首是個老者。這老者甚是面熟,令狐沖一怔,認得是洛陽城中教他彈琴的綠竹翁。……自從離了洛陽之後,便沒再跟他相見,今日卻跟了任我行上見性峰來。”

此時綠竹翁所站立的,是與向問天同等的地位。

憑什麼啊?

所依憑的或許不僅是與新教主的私人關係,更可能任盈盈就任教主後,綠竹翁重返‘黑木崖’,充任了類似‘光明右使’的職司。

令狐沖所見(“左首是向問天、右首是個老者”),未必就是任盈盈接任教主後所做的臨時性安排,更像是一種禮儀性的、制度性的規則,含有宗教意味。從日月神教創教的那一天起,教主出巡、出征,正常情況下就應該是這樣的排場:兩大‘護法’,夾護‘教主’。左邊‘光明左使’,右邊‘光明右使’。‘光明左使’左側,五位長老,‘光明右使’右側,另五位長老。十二人,共同捍衛著‘日月神教聖教主’。而教主,在‘日月神教’教義中,乃是太陽神的化身,與二‘光明使’合在一起,構成‘一輪紅日,大放光明’之意象。此處,小說沒有交代‘光明左使’向問天的服色,而在之前的另一場合,“一個身穿紫袍的瘦長老者邁步近前,滿臉堆歡,握住了令狐沖的雙手,正是向問天。”(《笑傲-39-拒盟》)。紫色,不消說,是日邊的顏色。

每年端午,‘黑木崖’例有大宴,參加者應為十三人。座席安排大致也是如此,教主坐于主位,左邊‘光明左使’,右邊‘光明右使’。在‘光明左使’左側,五位長老;在‘光明右使’右側,是另五位長老。呵呵,看看想想,像不像‘最後的晚餐’?



洛陽竹林中的綠竹翁,大似‘隱士’。但我感覺此人像‘隱士’,更像‘謫臣’。在任我行與東方不敗的權力鬥爭中,只論師門淵源(任我行是他太師叔),綠竹翁就必然被東方不敗歸入‘我行派’。東方不敗篡位成功,綠竹翁的處境就很微妙,並且危險。綠竹翁於是走出黑木崖,遠離權力中心,深自韜晦,全身遠禍。而東方不敗終於不為已甚,沒有進一步對付綠竹翁,除了東方不敗一貫的心慈手軟,恐怕也因為綠竹翁在神教的武功、資歷、威望都令東方不敗與楊蓮亭不能不有所顧忌。

書中寫道:“那老翁便如是個鼓足了氣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將上去,立即彈了出來。他自己卻渾若無事,仍是顫巍巍的一步步從跳板走到岸上。”“王仲強站著不動,而綠竹翁緩緩走近,卻陡然間將他震飛,即連嶽不群、王元霸這等高手,也瞧不出這老翁使了甚麼手法,竟這般將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手不動,足不抬,便將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數丈。”

這份武功,堪稱神奇,未見得比向問天低出多少。

“綠竹翁的師父,叫我爸爸做師叔”,任盈盈此言,足以證明兩點(兩點亦可互證):【一】任我行算是魔教‘世家’,最晚,他的家族從其父(或師、或父兼師)一代,已經身在魔教了。【二】綠竹翁躋身魔教,為時亦應甚早。而令狐沖見到的綠竹翁,七老八十了。如此算來,綠竹翁在魔教也混了一甲子的年月了。這樣悠長的歷史,再輔以他的武功、才氣,綠竹翁的資歷,當不差似童百熊了。

綠竹翁自稱‘老篾匠’,但觀其行事言語,皆是一派大家風範 。

你以為躲起來就找不到你了嗎?沒有用的!象你這樣出色的老男人,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像漆黑中的螢火蟲一樣,那樣的鮮明,那樣的出眾。

在日月神教,綠竹翁竟是何等人物?耆宿也,大佬也,臥龍也。



‘綠竹翁’之名,一如黃鐘公、禿筆翁的名字,都是小說作者給起的。它們的格式,完全一致,一個套路下來的。

黃鐘公不是黃鐘公,綠竹翁也未必就是綠竹翁。老黃供認“黃鐘公、黑白子甚麼的,都是我們自己取的外號,我們原來的姓名早就不用了。”綠竹翁應該也是這樣。

囿於‘官本位’思維,綠竹翁很容易被人低估,黃鐘公也是如此。這裡,一併談談。

黃鐘公見到鮑大楚等魔教四長老,口稱‘屬下’。實則,黃鐘公的武功、資歷、位望,皆不在鮑大楚以下。“方證大師昔年曾欠了我(黃鐘公自指)一些情,說不定能賣我的老面子。”鮑大楚可有此資望?武學大行家令狐沖,則認定“黃鐘公的武功該當不在鮑大楚之下”。

《笑傲》中,要論各派麾下人才之盛,無過日月神教者。黃鐘公之所以沒當上‘長老’,卻成了鮑大楚長老的‘屬下’,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本人的自甘墮落、不求上進。如其所言“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志。東方教主接任之後,……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懶,討此差使,一來得以遠離黑木崖,不必與人勾心鬥角,二來閒居西湖,琴書遣懷。”

假如黃鐘公積極要求進步,又肯於降志辱身,打通楊蓮亭的關係,弄個師長旅長幹幹,根本不成問題的。

黑獄中,任我行曾道:“江南四友…只是奉命在此看守,不過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他們哪裡有權放脫老夫?”——這話,彰顯任我行身份的極端重要,卻不同時證明黃鐘公的不重要。

第19節



任我行是天生的政治動物,如其所供述,“湖底一居,一十二年,甚麼名利權位,本該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紀越老,越是心熱。”

綠竹翁與他太師叔不一樣的。也許,當他的壯年,綠竹翁也曾熱衷於名利權位。到了晚年,已經看得很淡了。否則的話,以他與任我行的淵源,重回黑木崖分一杯羹,太容易了。甚至無須他主動爭取,任我行沒有理由不敦請此翁出山贊襄教務的。

任我行雖奪回教主大位,他所用的,仍是東方不敗的舊人。從任我行的立場看,這些人(包括向問天)的歷史,無一清白。如能找到兼具能力與資歷、獨無‘污點’的‘自己人’,沒有可能不委以重任的。

在任氏父女之間,綠竹翁更親近任家大小姐。任我行復辟,綠竹翁不曾回歸黑木崖(小說中完全見不出這樣的跡象)。任盈盈做了教主,綠竹翁就站到了她的身邊。

有點像‘商山四皓’,不應漢高祖的徵召,卻肯於扶持、襄助高祖之子,惠帝劉盈。一點點相似,而已。



綠竹翁對‘姑姑’,疼愛呵護,無所不至。如果不是綠竹翁瞎攪合,令狐沖與任盈盈的情緣,極有可能無疾而終的了。洛陽竹林中,是“綠竹翁提起筆來,在硯池中蘸了些墨,在紙上寫道:‘懇請傳授此曲,終身受益。’”令狐沖這才省悟,說道:“弟子斗膽求請前輩傳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調理。”此時的綠竹翁“臉現喜色,連連點頭。”

令狐沖辭別了綠竹翁和他的‘姑姑’,離開洛陽城。江湖中已是傳言四起,傳說著任大小姐對浪子令狐沖之大有情。 飄風起於青萍之末,流言的源頭,在哪裡呢?罪魁禍首,竟是何人?竹林中的任盈盈,面對令狐沖露出的種種小兒女情態,除了綠竹翁,更有何人見來?

竹翁本非‘長舌婦’。他眼見這份感情極可喜,極可惜,有心玉成,這才‘大造輿論’,迫使令狐沖與盈盈無從逃避,只好面對。

這位‘老篾匠’,卻是‘月下老人’,將一根紅線,穿在令狐沖與任盈盈之間。



任盈盈教主,為神教‘光明左使’向問天所擁立(“當日在朝陽峰上,向大哥與十長老會商,一致舉我接任日月神教教主。”)。神教‘十長老’,都是僭主東方不敗所用的舊人,其實同時也是向問天的舊部。

無論向問天表現得如何恭順,任我行一死,魔教即已呈現出‘天王老子’一人獨大的局面。權柄下移,乃是不爭的事實。

任盈盈的群眾基礎,是一幫‘江湖散人’,他們,只是魔教的週邊,對黑木崖影響力有限。

任盈盈會滿足於做有名無實的教主?

如其預知自己只能做傀儡教主,任盈盈根本就不會出任教主。



在《後記》中,金庸談到“令狐沖是天生的‘隱士’,對權力沒有興趣。盈盈也是‘隱士’,她對江湖豪士有生殺大權,卻寧可在洛陽隱居陋巷,琴簫自娛。”令狐沖與任盈盈的權力欲,都很淡薄,只是,令狐沖對權力既無興趣,更乏才幹。任盈盈對權力無興趣,有天賦。

將‘謫臣’綠竹翁召回,便可借助其資望,抗衡向問天,以分其權。向左使怕也不好說什麼,新皇帝登基,召回遠謫的老臣,委以重任,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歷史上多的是。

幾年後,任盈盈選擇引退,將教主位慷慨讓給向問天,那是別一回事。

任盈盈何等心高氣傲,一件事,或者不做,做了,就要做好,最好。

做滿三年有職有權的真教主,然後風風光光的推位讓國,體現的是堯舜禹相禪讓的襟懷、風度。尸位素餐,畫喏蓋章,如此做滿三年傀儡教主,再由向問天接任,不論事實真相如何,都給江湖中人造成任大小姐窩窩囊囊的觀感,‘江湖版’漢獻帝啊。不僅任盈盈自己顯得灰頭土臉,連她老子的臉,也給她丟盡了。

權力欲望淡薄,而又接下了神教教主的職任,任盈盈應該是有她的考慮的。

中國傳統政治還有一個現象,較為普遍:皇帝一死,嗣皇帝就召集元老重臣為死去的先皇起草‘遺詔’,代為檢討在位期間的疏失,宣示未來國政將有較大變動。恒山上任盈盈,以老父的名義所做的一切,是有這種味道的。

這種事,在老皇帝(或故教主)的後嗣的主持下做來,合情合理。若是由外人來做,就極大地違背了禮制,講不通,行不通的。

假如任我行駕崩之後,由向問天接任,與‘正教’棄嫌修好之事,他未必肯做。向問天肯與正教修好,不能像任盈盈教主那樣徹底。向問天想與正教徹底棄嫌修好,這事由他這樣的外人做來,就意味著對前任教主的徹底否定,太不合情理。

剛做了教主,任盈盈已是大刀闊斧如此。三年以後,她交付向問天的,自然是一個經自己著力整頓的、有著鮮明任盈盈印記的 ‘日月神教’。

綠竹翁自然與之同進退,這次,真正‘致仕’了。

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注1】“爹爹故世的信息,日月教瞞得很緊,外間只道是我爹爹來到恒山之後,跟你談了一會,就此和好。這于我爹爹的聲名也有好處。”

2010、9

第20節

補記:

正文之前,所引錄的,確是杜詩,每一個字都是的。只是,詩句的次序我稍微給做了一下調整。

我一直認為《笑傲江湖》的結尾為作者所‘扭曲’,刻意地留下一個‘光明的尾巴’。炸藥已經準備好了,一旦任我行進入恒山,幾乎沒有生還的希望,而沖虛道人的種種算計也全部建立在“任我行這天必到恒山”的假設之上。任我行的大方略卻是:“不攻恒山,卻出其不意的突襲武當,再在少室山與武當山之間設下三道厲害的埋伏。”如果任我行不死, 沒有人能阻止他‘一統江湖’的步伐。這才是《笑傲江湖》真正的大結局(參見拙文《任我行不死?!》)。任我行死得蹊蹺,實際上是金庸謀殺了任我行。任我行不死,後面的一切情節便全然改觀,包括綠竹翁的進退出處,都不一樣了。這樣看來,即使本文所有推測都能成立,仍如恒山上那座‘懸空寺’,不很踏實。

善未易明,理未易察。此文僅僅是在通常的認知之外,提供另一視角,另一種可能性。事實必然如是?這話,我可不敢說。有朋友看了此文,補談了通常認知的那種可能性,對於這樣的可能性,我並不排斥,但要說除此之外絕無其它可能,坦白說,我也不敢信。

有網友從“王元霸心下盤算”的那句“憑著自己本事,未必對付得了這個老人”得出綠竹翁的武功與王元霸相差無幾的結論。這裡,談談我的心理疾病:不到無可回避之時,俺總還心存僥倖,斷不肯亟亟承認自己的能力弱於他人的,在人前是這樣,獨自面對自己的時候仍是如此。之前我還一直以為‘自我欺騙’不是我個人的專利卻是人類的本能之一呢,現在看來,竟然不是?

“連嶽不群、王元霸這等高手,也瞧不出這老翁使了甚麼手法,竟這般將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這才不是王元霸的主觀認定,是小說作者述說的實際情形。看了半天,連人家的‘手法’、招式都‘瞧不出’,你拿什麼跟人鬥?

王仲強讓人一招震飛,得出結論:“這臭老兒,多半會使妖法!”嶽不群‘瞧不出這老翁使了甚麼手法’,做了總結,“這老兒行動詭異,……多半不是正派武功。”要不是這兩位武學大師點化,我還以為綠竹翁憑藉的是他一甲子練成的深厚內功呢。王、嶽二位要說他們是‘白日見鬼’,可能更有說服力一些。

遇上遠勝於己、不可思議的對手,即將之歸為‘怪力亂神’,這本是‘精神勝利大法’中最神奇的招數。當年我們敬愛的葉名琛總督不就把洋人的槍炮視為‘妖術’而以大糞來對付?

後來我們知道,綠竹翁身屬魔教。對魔教中人加以‘妖魔化’,入情入理,大快人心。

還有網友指出綠竹翁沒有資格出任‘光明右使’,因他輩份太低。須知綠竹翁在師門一系的輩份,確實很低,卻不代表他在日月神教輩份也低。

早前的任我行教主——綠竹翁的太師叔——慣于跟屬下稱兄道弟,如此一來,綠竹翁豈不是見著個人就得叫‘爺爺’?

打個比方,某廠廠長年紀甚輕,卻是張老三的遠房叔叔,那麼,張老三是否應該把工廠的大多數成員看作長輩?是否因此而永遠不能當副廠長?

教主任命自己的師侄做‘光明右使’,統馭群雄,不僅可以,且更能凸顯教主的至高無上。

至於把綠竹翁視為任盈盈教主的‘秘書’,更有意思。八十歲老秘書,也算是世間一奇了。

參見拙文《從‘聖姑’到‘聖教主’——談《笑傲江湖》的權力繼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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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首相知猶按劍——給向問天再三卸妝》

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

——《論語》

“令狐沖…心想:‘原來你一切早已安排妥當,投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是教主脫困已久,何以遲遲不來救我?’向問天鑒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後,有許多大事要辦,可不能讓對頭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咱們今日便是救你來啦。’” (《笑傲江湖-脫困》)

向問天追隨任教主今日來到咱們‘梅莊’,專程來搭救他的令狐賢弟?

可當他作這番表白時,令狐沖業已自行脫困而出。

向問天所言,是真的嗎?

有政客講過:“不說謊話就做不成大事”,這恐怕是大政治家的基本素質之一罷?‘天王老子’其人,當然是深藏不露、心計深沉的大政治家,他的話,在兩可之間,不能盡信。

令狐沖在獄中,何等兇險! 不論是江南四友自己或是由黑木崖總部通令徹查而發覺真相,令狐沖皆無幸理。而無辜系獄造成的心理壓力,亦足以令人崩潰。向問天早到一刻,令狐沖便早一刻解脫。為何俄延?又何須尾隨鮑大楚等魔教四長老,來到‘梅莊’?

難道向問天已經記不得回梅莊的路了?按理說,任我行、向問天要回‘梅莊’,不需要他人引路。早前向問天與令狐沖初至‘梅莊’時,“向問天似是到了舊遊之地,路徑甚是熟悉。”

任我行要摧毀僭主東方不敗的權力基礎,能否搞定魔教的“十大長老”至為關鍵。這趟梅莊之行,一下子就逮住了‘十長老’之四。此行之重要,不言可喻。

向問天與任我行那天駕臨梅莊,目的並不單純。在“疑似”的要來營救令狐沖之外、之上,他們還有收服魔教四長老、江南四友的戰略目標在。

即使向問天任我行此行確實(其實未必)要救令狐沖出獄,也是在收服四長老、四友之暇,順便而為,無關宏旨。

當然,你可以認為這僅僅是小說家為了製造高潮、衝突而故意安排的戲劇性情節,與向問天的道德特質無關。

魯迅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魯迅此語所指向的是整個民族性格,恐怕更多還是針對政治人物。魯迅據說是‘當代聖人’,我決不敢妄加攀附。只有一樣壞毛病是與他相似: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吾國歷史上的政治人物。

當時任我行在幾聲大笑之中運上了內力,將令狐沖與黃鐘公等五人盡皆震倒,隨即鋸斷銬鐐。他決斷極其明快,決定撂下令狐沖,獨自脫身,於是迅速跟令狐沖換了衣衫,將銬鐐套在了令狐手足之上,使令狐沖身陷囹圄兩個多月。任我行此舉的目的,難道僅在於製造自己仍然系獄的假像,爭取時間部署與東方不敗的對決?這種可能性當然不能排除。

不過,第二種可能性仍然存在:任我行本意就是要把令狐沖關入黑牢,讓他永世不得脫身。

如確,任我行為何要這樣做?又為何沒有遭到向問天的阻止反對?

(一)非我教徒,其心必異。令狐沖既為華山派絕頂高手,在日月神教與正教兩方的百年征戰中,與任我行天然處於敵對的位置。

(二)以第一條為前提,則令狐沖就成為任我行最大的威脅之一。任我行自稱他佩服與不佩服的各有三個半人。其實,武功高於他的人也是三個半:東方不敗、風清揚、令狐沖和半個方證大師。既然令狐沖出身正教,不能為我所用,不如趁早處置,免留後患。總算他於心不忍,沒有當場誅殺之。或者當時任我行還不能確定是日後利用令狐沖對付東方不敗有利還是讓他永遠不見天日更能祛除隱患。那就先關起來,留一招活棋,日後再作定奪……

《倚天屠龍記》中,對一個曾拯救明教數十人性命的少年,殷野王打算這樣處置:“這小子武功如此怪異,留著大是禍胎,不如出其不意,一掌打死了他。”(三聯版697頁)。不能為己所用,便須斷然處置,恐怕是所有政治領袖的共識。殷堂主能做的,我們不能斷定任教主一定不會做,除非任我行作為政治家比殷野王素質更差,或者比殷野王更仁慈更有人情味。

(三)第三個也是最大的原因是:令狐沖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再造之德。

一個老頭子有一漂亮女兒,一個青年救過老人的生命,另一個青年的命被老人搭救過。他會把女兒嫁誰?不是救他的,而是他救過的那個!人性其實非常複雜微妙。成天面對自己的恩人,對某些人來說,並不是一件賞心樂事。古語有雲:“大功不賞,大恩不報”說的正是這個道理。薩達姆年輕時搞革命,失手被擒。一位律師的成功辯護使他得以‘無罪釋放’,等薩達姆掌握伊拉克最高權柄之時,又如何報答自己的恩公呢?槍斃!薩達姆象任我行一樣,都以‘太陽’自許,居然有人挽救過‘太陽’,這對他的‘神性’構成了莫大的諷刺與傷害,這個人必須死!

第21節

那麼,金庸本人會不會在寫作《笑傲江湖》時想到這一點呢?

“(洪七公)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腦海中閃過:‘我救了西毒性命,難道他竟用蛇杖傷我?’……洪七公歎道:‘老毒物狂妄自大,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們救了他性命,他若不把恩人殺了,心中怎能平安?’”——這是金庸在《笑傲》之前10年寫在《射雕英雄傳》的情節。

1969年底,金庸完成《笑傲江湖》,第二年一月,開始寫作《卅三劍客圖》,其中《義俠》一文,清楚地寫出了‘大恩不報’故事:

“有一個仕人在衙門中做‘賊曹’的官(專司捕拿盜賊,略如警察局長)。有一次捉到一名大盜,上了銬鐐,仕人獨自坐在廳上審問。犯人道:‘小人不是盜賊,也不是尋常之輩,長官若能脫我之罪,他日必當重報。’仕人見犯人相貌軒昂,言辭爽拔。……悄悄命獄吏放了他……那仕人任滿之後,一連數年到處遊覽。一日來到一縣,忽聽人說起縣令的姓名。恰和當年所釋的囚犯相同,便去拜謁,報上自己姓名,縣令一驚,忙出來迎拜,正是那個犯人。縣令感恩念舊,殷勤相待……那仕人只聽得縣令的妻子問道:‘夫君到底招待甚麼客人,竟如此殷勤,接連十天不回家來?’縣令道:‘這是大恩人到了。當年我性命全靠這位恩公相救,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他妻子道:‘夫君豈不聞大恩不報?何不見機而作?’縣令不語久之,才道:‘娘子說得是。’(出《源化記》)。在唐《國史補》中,說這是汧汧國公李勉的事。李勉做開封尹時,獄囚中有一意氣豪人 ,向他求生,李勉就放了他。數年後李勉任滿,客游河北,碰到了囚犯。故囚大喜迎歸,厚加款待,對妻子道:‘恩公救我性命,該如何報德?’妻曰:‘酬以一千匹絹夠了麼?’曰:‘不夠。’妻曰:‘二千匹夠了麼?’曰:‘仍是不夠。’妻曰:‘既是如此,不如殺了罷。’故囚心動,決定動手……”

吾國政客于‘厚黑’之學,舉世稱冠。區區一個縣令,修為已是如此不凡,況且任我行這種頂尖的大政治家?只要情勢需要,只要對自己有利,刀鋒閃向令狐沖咽喉,任教主會手軟?

那麼,向問天何以未能阻止呢?因為:(一)他對教主奉如神明,缺乏獨立意志,(二)他忠於日月神教的革命事業,只要任我行能讓他相信這種做法有利於神教事業,儘管有幾分不情願,向問天還是會以教主的意志為意志的。

以上僅僅是我的出自‘最大惡意’的猜測,在通常的認識之外,提供了故事的另一種可能的真相。是耶非耶?我亦不知。天壤之間,恐怕惟有金庸才能明白道出此事的真實底蘊。

又或許連金庸本人(象對於胡斐那一刀的風情一樣)也未必能斷然決定那種可能才真實不虛,此事也就永在虛無縹緲間了。

2006、12、7

試問金庸心目中的少林武當,又是誰呢?五嶽劍派,江湖新晉,同氣連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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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之一】冷顫-冷禪-冷戰——談‘一統江湖’與‘征服世界’

《笑傲江湖》各幫派中,實力最強者,有三:少林派主導的少林—武當聯盟,嵩山派控馭的五嶽劍派,以及日月神教。

少林與武當結盟,實力最佔優勢,他們也最是希望維護江湖的穩定,不樂見其他幫派坐大而致打破江湖目前的脆弱平衡。

“(左冷禪)引大夥兒去封禪台,難道當真以皇帝自居麼?……他和東方不敗倒是志同道合得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日月神教與嵩山派立場歧異,目標則一:擴充自己的實力,最終一統江湖。

何謂‘江湖’?

令狐沖所笑傲的‘江湖’和張藝謀的‘無名’《英雄》所維護的‘天下’究竟是何種關係?

‘天下’大於‘江湖’。‘江湖’是‘天下’的‘江湖’!

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恐怕就是現代秦俑張藝謀無限癡迷嚮往的‘天下’了。

然而,仍有一批社會邊緣人蔑視皇權,呼朋引伴,以武犯禁,形成了相對獨立的‘江湖’。

‘天下’與‘江湖’既相互敵對,又相互交錯。

《笑傲江湖》之前的一部書《天龍八部》中,三位主人公,段譽是大理國王子,喬峰貴為契丹南院大王,虛竹被招為西夏駙馬。都曾經混跡於‘江湖’,又負‘治國平天下’之責。

《笑傲》之後,金庸起筆寫《鹿鼎》。此書主角實為韋小寶和康熙二人。一個代表了‘天下’ ,一個代表著‘江湖’,既相互戒備,又相互利用。

唯獨《笑傲江湖》一書,卻只有‘江湖’,而刻意避開由大皇帝統禦的‘天下’。

此一‘江湖’有正教、魔教之分。但在蔑視官府威權上卻是驚人的一致。

華羅庚認為‘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童話’,具體到金庸作品(尤其《笑傲江湖》),感覺童話成分甚少,而更近於寓言。

既然作者刻意將外界的擾攘與‘江湖’隔離,我們就應該把‘江湖’看作一個獨立的世界,考索、分析。就像奧威爾的寓言故事中的‘動物王國’。

不考慮外在的更大的‘天下’,‘江湖’自身也就隱喻著整個‘天下’。

東方不敗和左冷禪所追求的‘一統江湖’,不就是追求統一,要團結,不要分裂嗎?這錯了嗎?

“我相信中國最大多數人民所盼望的,就是這樣一個政府,希望大陸和臺灣將來終於能夠和平統一,組成一個獨立、民主、中立,人民享有宗教自由、信仰自由、言論自由、企業自由、人民權利獲得充分保障的民族和睦政府。我這一生如能親眼見到這樣的一個統一的中國政府出現,實在是畢生最大的願望。”(金庸《在台所見、所聞、所思》)。

竊以為:金庸並非一味反對‘一統’,甚至也不反對暴力統一,他反對的,是疆域一統後,秦始皇性質的思想一統、精神窒息、靈魂奴役。

《笑傲江湖》一書,內涵極為豐富,不妨作多角度的解讀。

第22節

《笑傲江湖》一書,內涵極為豐富,不妨作多角度的解讀。

《笑傲江湖》的寫作,始於1967年,終於1969年。當時與‘一統江湖’最為相似的政治現實何在?

不在中國,而在世界!

(2009年補記:在最新修改的《笑傲江湖-後記》中,金庸寫道:“本書沒有歷史背景,這表示,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時代、任何團體之中。” ‘任何團體’中,最大的,是啥?是整個的人類世界。)

當時的國際格局是:兩極世界,美蘇爭霸。兩國皆極力擴張自己的實力,企圖控制整個世界,而尤以北極熊為甚。其時老毛子衰相未露,在國際上咄咄逼人,處於攻勢,山姆大叔則暫時處於防守地位。兩強相爭,演變成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可能性不斷升高。

我想德意志、俄羅斯前仆後繼試圖‘征服、統治全世界’,才是當時金庸心念中極力反對的‘一統江湖’。

陳平原教授認為只有把金庸的武俠小說與同期的〈明報〉社論參看,始能深入瞭解金庸的胸襟懷抱,此言我所最喜。倒不是說兩者完全是一回事,而是金庸對國內外時事的關切、觀點會自覺不自覺地反映到當時的小說創作中來。

以‘一統江湖’是‘統治世界(全球)’之映射為前提,書中許多東西都不難找到現實的對應物:少林像美利堅,武當似英吉利,兩方為盟友;少林、武當麾下的一批幫派,像‘北約’各國。

嵩山派似蘇聯,其他四岳分明就是蘇聯的東歐衛星國、僕從國。左冷禪對付華山派的手段是安插內奸,對泰山派是收買扶植代理人,對衡山派是利用內部矛盾消滅一部分同時也就削弱了另一部份的實力,對恒山派則是武力恫嚇與屠殺,其方式跟蘇聯的處理‘匈牙利事件’‘布拉格之春’以及‘出兵威脅波蘭’極其相似。

‘五嶽劍派’似‘華約’。

我不能確定金庸是否受過奧威爾影響,但金庸筆下的少林武當、五嶽劍派、日月神教,與《一九八四》中的大洋國、歐亞國、東亞國確實在現實世界有著相同的對應物。

使‘福威鏢局’林家‘滅門’的青城派則是指地區強權,小型霸權國家。

“沖虛道:‘少林派向為武林領袖,數百年來眾所公認。少林之次,便是武當……五嶽劍派在武林崛起,不過是近六七十年的事,雖然興旺地快…’”(三聯版《笑傲》1159頁)。

我們知道自蘇聯建國到金庸寫作《笑傲》的1967年,正好50年。而在史達林鐵腕下,付出數百萬無辜生命,使蘇聯在幾十年間便成為第二經濟軍事強國,果然‘興旺地快’。

金庸有很強烈的反美意識,但我感覺他反美,更加反俄,這也不是金庸一人‘獨持偏見’,沈志華先生的概括是準確的:“一直到20世紀四十年代末,中國絕大多數獨立知識份子對俄國都是反感透頂”!當鄧與戈巴契夫高峰會時,也說得清楚:“對中國危害最大的就是俄國與日本,但日本強佔中國領土都已歸還,而俄羅斯……”

金庸在《鹿鼎記》中對俄人的描寫確有‘醜化’嫌疑,多半便是這一‘厭俄情結’在起作用。畢竟美國不曾占過中國一寸土,二戰期間,且對中國援助甚力。北極熊則不然,它在舊俄時,強佔中國領土160萬。到史達林時代,又通過所謂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使中國喪失外蒙156萬平方公里領土。1945年蘇軍在東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50年讓中國為它火中取栗介入韓戰,死傷百萬。要論對中國為害之烈,老毛子遠在日本鬼以上。

在1961年10月2日的《明報》社評中,金庸申明:“我們的立場很明顯,……外蒙在蘇聯的全力左右下獨立,必須設法收回。”

《笑傲》作於1967——1969年。《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到1967年,(中蘇)邊界形勢已相當嚴峻。1月在烏蘇里江發生了一次衝突……此後邊界事件持續不斷,直到1969年3月發生珍寶島戰爭’。

近些年,隨著美、蘇檔案陸續解密,我們才知道:1969年,北極熊做好了對中國投放原子彈的一切準備,所缺者也就是按動核按鈕而已,後來是懾于“蘇聯一旦對華使用核武,美國決不會坐視不理”的強硬警告,才臨時縮手的。

沈西城在《金庸與倪匡》一書中,記述自己第一次見到金庸是在《明報》組織的‘反霸’座談會上。那時‘霸權主義’幾乎就是蘇聯的專用名詞。

《笑傲-後記》:“南越國會中辯論之時,常有議員指責對方是“岳不群”(偽君子)或“左冷禪”(企圖建立霸權者)。”“企圖建立霸權者”是作者本人對左冷禪這一腳色的定位,而當時世界,建立霸權企圖心最強的只能是老毛子、北極熊!

現在,或許我們可以對嵩山派掌門左冷禪的名字作一猜測了:自法國暴力革命之後,‘左’就專指激進急變的主張和行動——蘇聯當然是正宗老牌的‘左派’。

‘冷’‘禪’兩個漢字連在一起,在《笑傲》之前,幾乎從未有過。看著很新奇,讀起來卻又分外耳熟。

“左冷禪”,指的也許是:挑起‘冷戰’的國際‘左’派?

2006.9

第23節

‘江湖’所指歸的,也許是金庸創作《笑傲》時的世界格局。‘一統江湖’就可以理解為當時某一國家‘獨霸世界’的野心與動作。

果真如此,則《笑傲江湖》與《一九八四》,具有極大的相似之處。在奧威爾假設的1984年,國際上有三大超級大國:俄國吞併歐洲後形成的歐亞國、美國吞併整個英帝國組成大洋國、以及東亞國。

當年讀《笑傲》這部政治寓言,有些東西總覺得混亂不堪,理不清頭緒。前年複習了一下《幾何》課本,再讀此書,頓覺豁然開朗。

《笑傲江湖》的政治格局,無非兩個三角:整個‘江湖’,由少林武當聯盟、五嶽劍派聯盟和日月神教,構成一個大三角;在‘日月神教’內部,則是任我行、東方不敗、向問天三派勢力組成的三駕馬車,形成的小三角。

第24節

[任我談之一] 任我行不死?!

憂天將壓,

避地無之,

雖欲出門西向笑

而不敢也。

——錢鍾書



“(《笑傲江湖》)這部小說,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笑傲-後記》,寫於1980年)

此前,在另一部小說的《後記》中,金庸已經談及“中國三千年政治”:

“象張無忌這樣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終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領袖……中國三千年的政治史,早就將結論明確的擺在那裡。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對付政敵的殘忍。第二個條件是‘決斷明快’。第三是極強的權力欲。張無忌半個條件也沒有……張無忌不是好領袖,但可以做我們的好朋友”。(《倚天屠龍-後記》,1977年作)

《倚天屠龍》有‘魔教’,《笑傲江湖》也有‘魔教’。兩個‘魔教’,並非一‘教’。

明教拜火,日月神教崇日;明教實有,而日月神教虛構。

在最早的版本中,《笑傲》中的‘魔教’也不叫‘日月神教’,而稱‘朝陽神教’,並且金庸明確點出,這是一個‘清真教派’。

2004年11月,金庸探訪‘明教’遺跡泉州晉江‘草庵’,導遊小姐順口談到‘您筆下的明教教徒任我行、張無忌……’,金庸立刻打斷了她的話頭,說:“任我行是日月神教的,張無忌才是明教的。”接著,金庸向眾人解釋了“日月神教”不是“明教”的原因。他說:所謂的“日”“月”並不是像人們想像中的由“明”字拆開來的。

明教與日月神教,本來就是迥異的兩個教派,但兩教之間的差異,絕不及兩位教主間的差異來得大。

明教張無忌教主與日月神教任我行教主兩人的形象幾乎是正相反對的。舉凡張無忌所具備的如仁慈、寬容、悲憫在任我行身上盡數付諸闕如。而金庸所開列的成功政治領袖的三(或五)個條件,張無忌半個也不具備,在任我行身上則無不具有。

“張無忌可以做我們的好朋友”,任我行則賤視一切人等,他不會把任何人視為朋友,最多將某些人(如令狐沖、向問天)看作拉攏利用的物件。

1963年,金庸完成了《倚天屠龍記》的寫作,四年後,似乎為了給‘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樹立標杆,他創造了任我行這一人物形象。

任我行用生命中的兩個十年證明了他是何等的具備‘克制自己之忍’。

任我行在被東方不敗囚禁之前,掌理日月神教應在十年以上,而據他自言:“多年以來,《葵花寶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鎮教之寶,歷來均是上代教主傳給下代教主(三聯版《笑傲江湖》859頁)”,也即是說,十年間,《葵花寶典》一直在他手上,然而任我行權衡再三,深明其間利害,生生克制住這一神奇武功對自己的誘惑,他甚至逆勢操作,將其傳給了有不臣之心的東方不敗。這份克己功夫,可怖可畏。

東方不敗亦非等閒之輩,他在得到《葵花寶典》之後,若是馬上自宮練劍,勢必將全部精力放在功法上,靜候任我行傳他以教主之位,任我行即可獲得充裕的時間從容地收拾擺佈他,這恐怕也是任我行的盤算。

但,這次,任我行,失算了。

“東方不敗說道:‘我初當教主,那可意氣風發了……直到後來修習《葵花寶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諦’”(1217頁)。

東方不敗是在篡位之後方始修習《葵花寶典》的。——他熱衷武學,但更熱愛權杖。

任我行低估了東方不敗的‘克制自己之忍’,以致失算被囚。好在東方不敗忍得過一時,忍不了一世。終究還是‘欲練神功,揮刀自宮’,導致以後的眾叛親離、身敗名裂。任我行乃得順勢奪回教主大位。

面對《葵花》誘惑,東方不敗克制不住,林遠圖克制不住,嶽不群、林平之、左冷禪也無不趨之若鶩。甚至連高僧大德的方證也心動神搖:“想我輩武學之人,一旦得窺精深武學的秘奧,如何肯不修習?老衲出家修為數十載,一旦想到寶典的武學,也不免起了塵念(1164頁)”。對照之下,任我行十餘年間日日面對《葵花》,而能以超絕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欲念,何其可驚!若非死亡的意外降臨,此人終將一統江湖,宰製天下。

在《給向問天卸妝》文中,我對向問天將令狐沖獨自棄置梅莊地牢一事作誅心之論。有多位網友為向問天抱屈:“不就是關了兩個月,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建議這幾位朋友不要入獄,也無需兩個月,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家裡兩天,不讀書報,不看電視……切斷與外界的任何聯繫,‘出關’之後再來告訴我有無‘什麼大不了的’。據資深人士垂示,關個人牢房比住集體囚舍更可怕,幾非生人所堪。

如果兩天都受不了,遑論令狐沖之被囚兩個月?

在同一間地牢,任我行一住十二年!

十二年間,任我行唯一被允許接觸的是一個天聾地啞的送飯老者,此時黑白子的到來,恍若‘空谷足音’,帶給他的應該是無限的喜悅。黑白子是一位程門立雪、求知若渴的好學生,無奈‘吸星大法’任我行是萬萬不能傳授的:(一)任我行還不想死,(二)教完了吸星,就算黑白子良心大大的好,無意毒死任我行,可也再不會陪老人家聊天兼探討學術問題了。沒有黑白子陪聊,任我行的語言能力也會退化甚至喪失。

瞻望前景,任我行有太多的理由讓自己絕望。重見天日,登臨黑木崖看日出,再不可能!

然而,如潛龍在淵,任我行何曾懷憂喪志?十二年間,他將自己繼承前人的《吸星大法》進行了彌補改進,撰寫了學術著作《吸星大法芻議》。他甚至親自完成了此書的雕版工作,隨時可以付梓刊行。他每日修煉內功,勇猛精進,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化境。他對以往主持神教工作十餘年的領導方法進行了深入的總結與反思。為日後神教的偉大復興制定了第一個五年計劃,並且對神教‘一統江湖’的長遠圖景進行初步規劃……

如此人物,竟讓我想起孟子的那段名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第25節

金庸所說‘成功政治家必備之容人之忍’,所指絕非張無忌那種內心的寬容仁厚、不念舊惡,而是指在情勢不利時對政敵的隱忍不發(例如對待謀篡的東方不敗),在用人之際不計較他人過犯的包容忍耐(例如對待背叛過自己的向問天)。

情勢一旦改變,隱忍不發就會轉為以雷霆萬鈞之勢壓垮對手;包容忍耐只是暫時的,秋後算帳毫不嫌遲。‘容人之忍’很容易就轉化為‘對付政敵(甚至一切人等)的殘忍’。

書中寫道:

“這些傢伙當著我面,竟敢向令狐沖小子敬酒,這筆帳慢慢再算。眼前用人之際,暫且隱忍不發,待得少林、武當、恒山三派齊滅之後,今日向令狐沖敬酒之人,一個個都沒好下場。”(1551頁)

當東方不敗謙恭未篡時,任我行‘日常渾渾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861頁)’,後來並將《葵花寶典》傳給東方不敗。此時的任我行,絕不是如他所言將全部精力用於消除‘吸星大法’隱患,他在故意示人以弱,麻痹東方不敗,讓對手誤以為自己既無意也無力繼續掌理神教,一心靜候鴻鵠之將至,等到的卻只能是任我行的雷霆一擊。

東方不敗亦非等閒之輩,向問天曾對令狐沖痛說教史:“不料東方不敗狼子野心,面子上對教主十分恭敬什麼事都不敢違背,暗中卻培植一己勢力,假借諸般藉口,將所有忠於教主的部屬或是撤革,或是處死,數年之間教主的親信竟然凋零殆盡”(861頁)。這一階段,任我行的‘容人之忍’與‘殘忍’都發揮到了淋漓盡致。東方不敗的不臣之心,童稚的任盈盈且有所覺察,任我行大智若愚,一味隱忍。而遭東方不敗屠戮者,盡是任我行最忠實的走狗,任我行居然也能聽之任之,無動於衷,生命與感情在他心中價值幾何也就可想而知了。任我行決不會為了救幾條狗命而擾亂了自己的大計宏猷。神教之中,令狐沖這樣的‘人’不易尋【注1】,要重新培養幾條下賤忠誠的‘狗’有何難處?讓他們去死罷,等到任教主龍顏震怒,一舉粉碎東方不敗反叛集團後,是不會吝惜‘三八楷模’‘殉教烈士’等等光榮稱號的!

向問天后來向教主交心:“那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難在即,屬下倘若隨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雖然為本教殉難,亦屬份所當為,但屬下思前想後,總覺得還是先行避開為是。”(859頁)向問天明白,當東方的屠刀指向他時,任我行未見得肯施以援手,只好走下黑木崖,全身遠禍。

對任教主思想領會之深入細緻,向問天實為神教之第一人。向右使的心,與任我行是相通的。向問天在偕令狐沖逃亡的崢嶸歲月,搶得路人的三匹駿馬仍不暢意,又將馬上三個‘尋常百姓’盡數殘殺(720頁)。此後他追隨聖教主任我行藏身少林寺匾後,被八名正教成員發覺,呼喝了幾句,兩位大政治家當然不堪受辱,當即大開殺戒,這些都體現了中國自古‘成功政治家’的基本素質,所謂‘無毒不丈夫’、‘殺人如草芥’也。

任我行、盈盈、向問天三人被困少林,面對正教高手如雲,在天時、地利、人和上,皆處絕對劣勢。任我行獨能以大智大勇,震懾對方,逼使正教方面主動提出三戰之議,倒像是他們有求於魔教三人似的,總算任我行給面子,俯允所請,順勢敲定兩方由誰出戰自己決定,為此後請出令狐沖這一‘生力軍’埋下伏筆。

任我行之所以能化不利為有利,變被動為主動,由劣勢轉強勢,不僅是因為他的心智深沉,更因為他比對手更殘忍、更冷血、更無情!任我行這一特性,亦為世人所共知。丹青生曾告語令狐沖:“此人倘若得離此處,不知將有多少人命喪其手”。黑白子勸誘任我行傳自己《吸星大法》以換得脫出囚籠時,當然要以他最心醉的事情來打動他:“外邊天地多麼廣闊,你老爺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殺那一個便殺哪一個,無人敢與老爺子違抗,豈不痛快之極!(821頁)”在丹青生、黑白子等日月神教成員眼裡,這位前任教主像野獸一樣嗜血,像史達林(羅刹毛子語意為‘鐵人’)一樣的豁達——‘殺一人是犯罪,殺數百萬人則僅是一個統計數字’),與吸血蝙蝠韋一笑有著相似的高雅嗜好,也不乏所謂農民領袖張獻忠‘殺殺殺殺殺殺殺’的豪情勝慨……當這樣一個人宣稱當情勢不妙他會在向問天女兒盈盈被殺之後甚至之前獨自脫身而以屠殺對方的所有親眷弟子作為報復時,沒有人會認為他在虛聲恫嚇,各大高手‘思之不寒而慄,一時殿中鴉雀無聲,人人臉上變色’。

那位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就未免相形見絀,黯然失色了。楊蓮亭說他‘婆婆媽媽’,確為知音。對他威脅最大的三大政敵(任我行、向問天、盈盈),東方不敗在自己掌握絕對主動權的十二年間,一直延宕不決,未能斷然處置,洵屬婦人之仁。他對盈盈始終如一的優容禮遇,更讓人產生‘太阿倒持授人以柄’的荒誕感。

東方不敗固然是不世出的武林高手、軍事天才,但在‘克制自己之忍’與‘對待政敵殘忍’兩方面不如任我行遠甚。東方不敗最終落得名裂身敗,而任我行則一任己意橫行江湖,豈無因哉?——

【注1】拿破崙——法蘭西的任我行——會晤歌德之後,贊許道:“這是一個人!”



第26節

在金庸所說‘成功政治家必須具備的克己之忍、容忍、殘忍’的三‘忍’之外,竊以為猶有一‘忍’,也同等重要,那就是對敵鬥爭中的堅忍不拔。

十幾年前,李敖自稱‘支持王八蛋’,與民進黨協作。但他又實在瞧不上民進黨的小政客作風,認為他們抗壓性太差而投機性太強。針對這一狀況,李敖作為黨外活動的老前輩為他們指出了學習的光輝榜樣:“毛 逃到延安,還是要鬥;蔣介石逃到臺灣,也還是要鬥,這才是真正的政治家”。蔣、毛二公都是在幾乎毫無希望的境遇中仍然堅忍不拔,絕不放棄對最高權力的爭奪。這一點,任我行比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漫長的黑牢生涯中,他沒有灰心絕望,甚至他把與東方不敗的權力鬥爭一直規劃到自己死後,就算人不在了,心猶未死,任我行還想鬥,還要鬥,還能鬥!

“任我行笑道:‘……我當初在那鐵板上刻這套練功秘訣,雖是在黑獄中悶得很了,聊以自遣,卻未必存著好心。’”(853頁)

非唯‘未必存著好心’,幾乎定是包藏歹意。

任我行此舉,究竟要禍害誰呢?

令狐沖?他的出現完全不可預知。

黑白子嗎?黃鐘公嗎?‘江南四友’在任我行眼中,“不過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也值得老人家為之耗費如許心力?

東—方—不—敗!

只能是東方不敗!

作為一個功利至上的現實主義者,任我行也深知自己終老于梅莊黑牢的可能性實在太大。

一旦任我行身喪黑獄,日月神教的地下機關孤山梅莊必以最快速度將此消息報送黑木崖總部,東方不敗會作何反應呢?

項羽自刎于烏江,劉邦“以魯公禮葬項王穀城,漢王為發哀,泣之而去”;此後劉邦‘已從豨軍來,至,見(韓)信死,且喜且憐之’(《史記》)。任我行與東方不敗的關係,略同于劉項、劉韓。互為死對頭,曾是老戰友;既是勍敵,難得知己;既相互戒備,又相互欽佩。任我行之死,帶給東方不敗的將不僅是喜悅,更可能給東方不敗帶來的,是一種類似獨孤求敗的感觸:天下第一、唯一對手已死,放眼江湖,再無抗手,那種孤獨感將是十分巨烈的。

多年的權力鬥爭居然不曾完全泯滅東方不敗的人性,這是他的失敗處,也是他可愛之處。‘任教主,你待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記得……此恩此德,東方不敗永不敢忘’(1216頁)。此言所表達的,確實是他的真實想法,只是出於對最高權力的不可遏止的欲望,東方不敗才放手一搏,篡得大位。像莎士比亞筆下的馬克白一樣,他是‘內疚神明外慚清議’的。東方不敗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最忠誠部屬童百熊脫口而出的那句“只怕是教主(東方)對不起人家(任),未必是人家對不起教主”,說出的,只怕也是東方教主的心聲。

因此,東方不敗決不允許任我行的遺物,片言隻字,流傳於外,損害自己偉大領袖的光輝形象。他甚至會南巡梅莊,為老領導老戰友‘且喜且憐’,‘泣之而去’。

無論怎樣,東方不敗必定會見到任我行的那張鐵床,和床上所刻《吸星大法》。

東方不敗能否抗禦《吸星大法》對他的吸引力?

不能!

東方不敗能夠成為‘天下第一高手’,對武功必然具有超人的天賦與狂熱。他寧肯付出‘自宮’的代價也要練成《葵花寶典》,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東方不敗抵禦不了《葵花》誘惑,就更加無從逃脫《吸星》的吸力。一旦練成《大法》,就可以將天下無數高手的內力據為己有,為我所用,再配合原有《葵花寶典》的神奇招式,東方不敗就不僅在一個時代‘武功天下第一’,更將震鑠古今,淩轢菩提達摩、張三豐而上之,成為‘千秋萬載’世人共仰的大宗師,他‘一統江湖’的雄圖霸業亦未嘗不能成真……

“任我行笑道:‘……神功秘訣固然是真,但若非我親加指點,助其散功,依法修習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過此劫者千中無一……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內力,使得丹田中一無所有,只要散得不盡,或行錯了穴道,立時就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為廢人,重則經脈逆轉,七孔流血而亡。’”(853頁)

東方不敗曾以一枚繡花針蕩開令狐沖的長劍,內力已是深不可測。一旦練習《吸星大法》散功時,其兇險性也就更加令人為之不寒而慄——此人幾乎萬無幸理。

任我行活著鬥不過東方不敗,死了也要鬥。魚就算已死,死魚也要沖決網羅。那種‘與汝偕亡‘的決心與堅持牢不可破!

當年我讀《笑傲》,至於此節,但覺天日無光,毛骨悚然:人性的刻毒陰狠,竟一至於斯!

險刻的用心,精巧的算計,完美的佈局,超天才的傑作……



第27節

‘正教’和‘魔教’,這是最後的鬥爭!

其時,正教一方,‘青城派’已經死絕了,靡有孑遺;實力僅次於少林武當的‘五嶽劍派’也毀於自殘,花果飄零,實力大不如前。

再看當日的日月神教:

“只見山嶺上一處處都站滿了哨崗,日月教的教眾衣分七色,隨著旗幟進退,秩序井然……令狐沖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果是大有學問……日月教這等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數千人猶如一人?東方不敗自也是一個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後來神智錯亂,將教中大事都交了楊蓮亭,黑木崖上便徒見肅殺,不見威勢了。’”(1534頁)

經任我行、向問天整頓,魔教的實力又非先前可比。

這是最後的鬥爭,不僅關乎雙方勢力消長,實則各自的生死存亡全系於此。正、魔兩方皆須傾全力于此戰。

決戰如箭在弦,一觸即發……

湊巧?還是不巧?在這個節點上,老賊任我行死了!

於是,干戈化為玉帛,‘一統江湖’轉成‘永為夫婦’,令狐沖與盈盈才得以‘曲偕’,歸隱西湖梅莊。

如果任我行不死?

他會坐上那把沖虛老道為他精心打造的九龍太師椅嗎?是我的話,決計不會去坐的。但任我行當時已經自我膨脹到感覺“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敵手,說到智謀,難道又及得上我了?關雲長若和我單打獨鬥,又怎能勝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卻又差得遠了。”——他真的已經把自己看作神祉了,自以為身具倚天抽劍、改天換日的神通,理智難免受困,平常人不會犯的錯,他也可能坦然去做。

轟隆一聲巨響,聖教主不免要騰煙西行……

就算任我行沒有坐上龍椅,沖虛自有它法引爆那兩萬斤炸藥——只要任我行進入恒山旅遊風景區,生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曾看過網友分析方證與沖虛政治性格的帖子,對二人的用心、手腕解析甚詳。《笑傲江湖》本是‘政治小說’,方、沖二人由武林江湖還原到政治世界,乃是大國領袖,最低也是強勢地方諸侯。混到這樣地位的人,不可能是凡庸之輩,更不是他們表面呈現的那樣懵懂顢頇。也算政治強人罷?

但,與任我行相比,未免小兒科了。猶太人說:“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笑”,我是認為“沖虛一佈局,我行就拊掌”。任我行對老道也還敬重,究竟‘一半佩服’而已。

“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二個條件是‘決斷明快’”(《倚天屠龍-後記》),其光輝例證,且看任我行!當令狐沖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拒絕入盟神教,任我行“在這霎時之間,已定下除滅少林、武當兩大勁敵的大計……待得令狐沖大醉下山,他破武當、克少林的諸般細節,在心中已然大致盤算就緒。”(1551頁)

一旦任我行進入恒山,幾乎沒有生還的希望,而沖虛道人的種種算計也全部建立在“任我行這天必到恒山”的假設之上。

孰料任我行根本沒有這種打算!他那天根本不打算到恒山懸空寺旅遊!

任我行與馬基雅維利心靈相通,“如果遵守諾言反而於己不利,或者原來承諾的理由已不復存在,一個精明的統治者就決不能──他也不會──去信守那個諾言。……一位機敏的君主從來不乏正當理由使他的背信棄義顯得冠冕堂皇。”“雖然欺詐在其他一切場合都是可惡的,但在戰爭行為中,欺詐卻是值得稱讚和光榮的。”(《君主論》)

且看任我行的大方略:

“令狐沖回去,必然向少林與武當求援,這兩派也必盡遣高手,上見性峰去相助。任我行偏偏不攻恒山,卻出其不意的突襲武當,再在少室山與武當山之間設下三道厲害的埋伏。武當山與少林寺相距不過數百里,武當有事,自然就近通知少林。這時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恒山,餘下的定然傾巢而出,前赴武當相援。那時日月神教一舉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將少林寺燒了,然後埋伏盡起,前後夾擊,將赴武當應援的少林僧眾殲滅,再重重圍困武當山,卻不即進攻。等到恒山上的少林、武當兩派好手得知訊息,千里奔命,趕來武當,日月神教以逸待勞,半路伏擊,定可得手。此後攻武當、滅恒山,已是易如反掌了。”(1549頁)

那麼,少林武當領袖有無第二套預案,因應任我行的佈局呢?

“方證道:‘任教主既說一個月之內,要將恒山之上殺得雞犬不留。他言出如山,決無更改。現下少林、武當、昆侖、峨嵋、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恒山腳下了。’”(1559頁)。

‘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這話用到沖虛身上,很貼切罷?自以為計出萬全,哪知一切皆落在任我行算中。二人的心機權謀、眼光手腕,所差何止一星半點?

更不要說方證沖虛人性未泯的而任我行全無人性。中國古代(尤其在亂世)取得最後勝利的政客永遠都帶有痞子賭徒流氓性格。金庸含蓄的申明“政治上大多數時期中是壞人當權”。

如果任我行不死?!!!

他的計畫一步步推進,有誰、能以何種辦法,阻止他‘一統江湖’的步伐?

這才是《笑傲江湖》真正的大結局!

全書結尾,江湖平靜無波,沖、盈長相廝守,如‘花枝春滿’而‘天心月圓’,如此完美的收稍,讀來卻有‘悲欣交集’之感。婚宴上氣氛如此蕭瑟慘澹,像煞了莫大先生來賀新婚彈奏的那首曲子“只聽胡琴聲纏綿宛轉,卻是一曲《鳳求凰》,但淒清蒼涼之意終究不改”。

婚禮上嘉賓雲集,高朋滿座。卻都帶有幾分強顏歡笑,因為他們知道(他們不知道,金庸總是知道的):他們的生命、自由、喜悅……都是借來的——此前金庸謀殺了任我行!

莎士比亞感歎:“時間會刺破青春表面的彩飾,會在美人的額上掘深溝淺槽;會吃掉稀世之珍!天生麗質,什麼都逃不過他那橫掃的鐮刀”,金庸則自我安慰:“自古帝皇將相,聖賢豪傑,奸雄大盜,無凶巨惡,莫不有死!”(1583頁)

是人,當然會死。

只是任我行死得未免時機太巧。

如果任我行不死?!

第28節



《笑傲江湖》是極具張力的偉大作品,它的張力有賴於(令狐沖等人)‘笑傲江湖’與(任我行等人)‘一統江湖’的衝突、‘滅門’與‘歸隱’兩大主題的碰撞。

《笑傲》開篇明義第一章就叫“滅門”,此後,‘滅門’的故事一直延續,至尾聲。劉正風一家被滅門;曲洋一家被滅門;恒山這一門派險些被左冷禪滅門;童百熊一家(將)被滅門;東方不敗和他的愛人同志楊蓮亭被滅門;天門道人和他的弟子們被滅門;華山、衡山、泰山、嵩山四嶽門派被滅門;青城門派被滅門……最後聖教主任我行要把整個正教諸門派全部滅門。

與‘滅門’對應的是‘歸隱’的主題,也是貫串全書:劉正風要歸隱,曲洋要歸隱,綠竹翁半隱居,‘江南四友’要歸隱……無一實現!

唯一的例外,是令狐沖與盈盈最後的‘偕隱’。

如果任我行不死?那就要考慮‘天涯何處,可避暴秦’的問題了。只怕躲得再隱蔽,也會被人揪出來背誦《教主寶訓》,“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

某些人眼中的‘民族英雄’朱元璋正是‘滅門’的大行家,他的《大誥》(教主寶訓?)發出煌煌聖諭:“奸貪無福小人,故行誹謗,皆說朝廷官難做……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劉按:《說文解字》解‘臣’字為“牽也,事君也,象屈服之形。”鄭注:“臣,謂囚俘。”),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

如果任我行不死?不死啊不死!

我也曾自問:若是與任我行這樣的人物遭逢在同一時空,我能否有足夠的智慧定力、道德勇氣,像令狐沖面對日月神教的太陽時,一樣的縱橫自在、謔浪笑傲?

最後只能悲哀地承認:我做不到。

斯時,我也將服下那顆或有形或無形的‘三屍腦神丹’,黑木崖上,成德殿前,拜倒塵埃。手舞足蹈的身姿燦若‘葵花’,滿懷幸福與喜悅,振臂高呼:“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2006、8、21

《劉國重歎金庸》電子書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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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譯金庸密碼]之《笑傲江湖》——

向問天——此名極佳,既有李太白‘青天明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的天真,又有蘇東坡‘把酒問青天’的閒逸,更不乏譚複生‘我自橫刀向天笑’的豪邁。

而推本溯源,必本於屈原《天問》。

向問天與屈原,餘皆不論,其愚忠似之,其以妾婦之道事君又似之。

童百熊——熊性兇猛,此人‘一熊’猶嫌不足,乃以‘百熊’名之,可以想見他在魔教與正教的戰鬥中的是如何的勇猛過人。

風清揚(附:木婉清)——美國佬畢竟建國歷史短,臉皮薄,將所得“庚子賠款”部分退還中國,於是就有了清華大學。

辦學款雖經山姆大叔過手,校名用的可是正宗老牌國貨。出自《詩經》‘水木清華,婉兮清揚’之句。

我因此懷疑風清揚與木婉清的武功都是在清華體育系進修而得。

風清揚師從劉季教授。劉教授自號‘大風堂主’,武功不凡,還有三句詩流傳天下:“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勇士兮守四方!”

‘風清揚’之名應是將“婉兮清揚”與“大風起兮雲飛揚”兩句詩糅合而成。

在《詩經》‘清揚’前著一‘風’字,平添流動飄逸氣息,而在《大風歌》‘風’、‘揚’兩字間加一‘清’字,又去除了草莽煙塵味道。

此名與戴笠戴雨農是我所見的最好的兩個名字。

令狐沖與盈盈——與令狐沖偕隱的不是小師妹,而是任大小姐,這是命中、更是‘名’中註定的事。

誰說的?

老子說的!

《道德經》:“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又雲:“道沖,而用之或不盈”。

有網友教示,補我不足:“盈和沖是道家的兩個狀態,就比如是一個容器滿和空。呵呵,剛好他倆是來自對立的兩個陣營,而且……”。我自己未必能說得這麼好,因此逕自抄錄,並致謝忱。

令狐沖淩虛禦風,管領自由浩瀚的天空;任盈盈則地負海涵,象徵豐盈充實的大地。

龔定庵《漫感》“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二十年”或可為身負‘浪子’狂名的令狐沖之寫照:劍得“獨孤”之傳,簫吹“笑傲”之韻。

第29節

岳不群(附卓不凡)——‘劍神’卓不凡與‘君子劍’岳不群兩大高手似乎在拉扯一個成語:“卓爾不群”。典出《漢書》:“夫唯大雅,卓爾不群”。

巍巍山‘岳’,卓爾‘不群’,亦頗有一番壁立千仞的氣象(唐代詩僧皎然著《詩式》有“極天高峻,崒焉不群”語,說的也正是山勢),與嶽不群的道貌岸然也算合拍。

岳不群人稱“君子劍”,但真正的君子是“群”的,小人才“不群”呢!

這也不是我說的,是我們的‘文宣王大成至聖先師孔夫子老二’說的:“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論語-陽貨》)

岳不群以‘君子劍’的面目欺世,作者卻在取名時將其底細揭露無遺:偽君子,真小人也。《莊子-大宗師》所謂:“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下麵就有些胡扯了:將嶽‘不群’的‘羊’皮褫去(金庸用的繁體字,則‘羊’在‘君’下),還剩什麼?——剩有‘不君’,不是君子,是小人,不是‘羊’,是狼!

叢不棄——《紅樓夢》:“寶釵看畢,又重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寶玉忙托了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字,共成兩句吉讖:‘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成不憂——《論語》:“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2010年2月補記:讀最早版本的《笑傲江湖》,赫然乃見:“這矮子姓成,名叫成不憂,取名含義,原是‘仁者不憂’之意。但他偏偏的性如烈火,殊無半分‘仁者’之象,‘不憂’之狀”

嘩!我畢竟還是猜對了一個!小小地佩服自己一下。

連載版《笑傲》還有一位叫作“高不惑”的“華山劍宗好手”,類推之,‘不惑’之名,自然也是出自《論語》,‘智者不惑’。

‘華山派’有很重的儒家色彩,這也不僅表現在人物名字上,我在多篇文字中曾經談到過這一點,這裡不展開說了。

只談人物名:

‘華山派’中‘不’字輩人物,加上連載版原有而後來被刪的‘高不惑’先生,區區五人而已。現今已有三人(‘不群’‘不憂’‘不惑’)的名字基本可以斷定出自《論語》。如此,‘從不棄’之名是否源自《紅樓夢》,還須再斟酌。

‘不棄’,可能出自《紅樓》,更可能仍是取於《論語》。“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或“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封不平——25年前,華山派‘氣宗’屠滅‘劍宗’,少數‘劍宗’弟子出逃在外,逐漸地,封不平成為其領導者。

封不平,憤不平?

如‘封不平’之名,確為‘憤憤不平’意,則這三字,就不僅是一個人的代號,更代表了華山派‘劍宗’倖存者的集體情緒。

丁堅與施令威——此二人武功未臻化境,與卓不凡、嶽不群不可同日而語。

他們所爭的也非成語,而是在爭相攀附一位仙人:丁令威。

《搜神後記-卷一》:“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於靈虛山。後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塚累累’,遂高上沖天。”

陸大有、向大年——這兩個人物,分屬華山、衡山兩派,而在書中出場的時間也很接近。

兩個名字,好口彩!

《穀梁傳》說是:“五穀大熟為大有年。”

‘白頭仙翁’蔔沉——此人為嵩山派高手,在小說中與‘禿鷹’沙天江一同出場。

這兩人的名字可能是相互對應的,‘禿鷹’與‘白頭翁’對應,‘沙天江’與‘蔔沉’對應:‘白頭翁’與‘禿鷹’都是禽鳥,‘江’水中自然‘不沉’。

《紅樓夢》中有名‘蔔世仁’者,不是人啊!

曲非煙————李商隱詩《一片》:“一片非煙隔九枝,蓬巒仙仗儼雲旗。天泉水暖龍吟細,露畹春多鳳舞遲。榆莢散來星斗轉,桂花尋去月輪移。人間桑海朝朝變,莫遣佳期更後期。”,詩中“非煙”,即“卿雲”“祥雲”意。《史記.天官書》:“若煙非煙,若雲非雲,鬱鬱紛紛,蕭索輪囷,是謂卿雲。”

納蘭容若《江城子-詠史》“濕雲全壓數峰低,影淒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

金庸自稱生平創作受唐代傳奇影響最大,而唐傳奇中有一名篇《步飛煙》,皇甫枚撰。 在後面《阿繡與小翠》一節中,鄙人臆斷金庸受蒲留仙影響匪淺,其實《聊齋》正是唐傳奇之餘緒,一脈相承。

沖虛道長——‘虛’與‘沖’都是道家常用的概念。

古今道人以‘沖虛’為名者更不知凡幾,《俠客行》中‘上清派’掌門的接班人也叫做‘沖虛’的。

唐天寶元年詔封列子為‘沖虛真人’,因此,《列子》一書又名《沖虛真經》。

峻極禪院——左冷禪的嵩山總部,便是這‘峻極禪院’。‘峻極’二字,出自《詩經-崧高》“崧高維嶽,峻極於天”。‘崧高’,即是嵩山。

以‘峻極’為名,一則見得禪院所在嵩山地勢之高峻。再則隱現禪院主人左冷禪野心之膨脹:峻極於天。

左冷禪的理想,與東方不敗、任我行並無二致,區別僅在於:左冷禪還沒有喊出“一統江湖”的口號。

沙門不敬王者——“鮑大楚喝道:‘(向任教主)跪下磕頭!’儀清朗聲道:‘我們是出家人,拜佛、拜菩薩、拜師父,不拜凡人!’”(《笑傲江湖-39-拒盟》)

像小說中的鮑大楚長老一樣,東晉大臣庾冰、桓玄先後提出僧人亦須屈膝于王者。淨土宗初祖慧遠乃作《沙門不敬王者論》,“出家則是方外之賓,跡絕於物。……外闕奉主之恭,而不失其敬。……抗禮萬乘,高尚其事……”

定閑——定閑師太,定是太閑?

非也非也!

然則,定閑為嘛叫‘定閑’?

書中其實寫得明白:“一個中等身材的老尼從火圈中緩步而出。……面目慈樣,神定氣閑。”

“桐柏雙奇”周孤桐吳柏英——這對夫妻的家鄉,應該在桐柏山上。

章士釗,自號‘孤桐老人’。

林語堂先生的自傳體小說《賴柏英》,寫於1963年。《笑傲江湖》連載,則始於1967年,稍晚。

何三七——“這賣餛飩的老人是浙南雁蕩山高手何三七。此人自幼以賣餛飩為生,學成武功後,仍是挑著副餛飩擔遊行江湖,這副餛飩擔可是他的標記。”

“何”是疑問詞,帶有‘不置信’或‘不在乎’的意味。

“何三七”或可解作:不管三七(二十一)?

作餛飩生意,總是要算帳的,何三七在書中倒沒算過“三七二十一”這種帳,但他“轉身向定逸伸出手來,說道:‘你打碎了我兩隻餛飩碗,兩隻調羹,一共十四文,賠來。’”

“三七”還是一種中草藥,是雲南白藥的主要成分。‘三七’的功效,首見於李時珍《本草綱目》:“跌僕杖瘡,血出不止者,嚼爛塗,或為末摻之,其血即止……南人軍中用為金瘡要藥……凡杖僕傷損,瘀血淋漓者,隨即嚼爛罨之即止,青腫者即消散。若受杖時,先服一、二錢,則血不沖心,杖後尤宜服之……”

巧合的是:在‘何三七’這一人物在書中首次亮相之時,華山派弟子與定逸師太等人正在(而且多次)談論令狐沖所受‘杖刑’,例如“靈珊急道:‘師叔,你可千萬別去。大師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路也走不動。你去跟爹爹一說,他又得挨六十棍,那不打死了他麼?’”

治療令狐沖所受“杖刑”的特效藥,正是“三七”。

俺妄作解人,假設金庸取‘何三七’之名可能是從前面所寫令狐沖被杖之事引發出來的,而微帶戲謔味道:既受杖刑,“何”不以“三七”療之?

可惜,三七“生廣西南丹諸州番峒深山中”(《本草綱目》),而何三七“是浙南雁蕩山高手”,又不相符合。

姑志于此。

2006、9

第30節

[談《笑》之四] 滅,滅門,滅滅滅…——‘相斫書’《笑傲江湖》——

‘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

——恭錄 《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日月神教東方聖教主寶訓第三條》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殺於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於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而被殺於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的被殺於革命的,或並不當做什麼而被殺於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魯迅《小雜感》

“《笑傲江湖》這部小說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笑傲-後記》)

因此,小說劈頭蓋臉第一章就是“滅門”故事,揭示政治生活的血腥殘酷。

‘滅門’,正是“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

滅誰的門?林震南一家嗎?

不是!起碼不全是!

“滅門”情節貫串《笑傲》始終:

林震南之前,華山派‘劍宗’幾乎被滅門;之後,劉正風一家被滅門;曲洋祖孫被滅門;童百熊闔家(將)被滅門;東方不敗和他的愛人同志楊蓮亭被滅門;恒山整個門派險些被左冷禪滅門;天門道人和他的弟子們被滅門;華山、衡山、泰山、嵩山四嶽門派被滅門;青城門派被滅門……

最後,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任我行規劃了前無古人、史無前例的‘一統江湖’的偉大目標,要把整個正教,包括少林、武當、恒山、丐幫……諸門派通通地滅門。

可惜天妒英才、天不假年,為山九仞,終竟功虧一簣!

滅門,倒滅門,不滅門。滅門的被殺於倒滅門的。不滅門的或當作滅門的而被殺於倒滅門的,或當作倒滅門的被殺於滅門的,或並不當做什麼而被殺於滅門的或倒滅門的。

滅,滅門,滅滅門,滅滅滅門,滅滅滅滅滅滅滅滅滅滅滅滅滅滅…… …

金庸在《笑傲江湖-後記》中指出:“不顧一切的奪取權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況,過去幾千年是這樣,今後幾千年恐怕仍會是這樣。”

梁啟超曰:“昔人謂《左傳》為‘相斫書’,豈惟《左傳》,若二十四史,真可謂地球上空前絕後之一大相斫書也。”(《中國之舊史》)

《笑傲江湖》濃縮了一部《二十六史》,是一本具有典範意義的“相斫書”。

《笑傲江湖》亦書亦曲,作為一部樂曲,它有兩大旋律,一隱一顯。‘笑傲’‘自在’是主旋律,其音也顯;‘相斫’‘滅門’是副歌,其聲也隱。

兩大旋律摩蕩衝撞,造就《笑傲江湖》這部樂曲、這本小說的偉大。

令狐沖所要‘笑傲’的正是那動輒‘滅門’的‘相斫’‘江湖’。



殺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污……

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魯迅《紀念劉和珍君》

在經歷了青城派野蠻血腥的‘滅門’事件之後,整個江湖迅即雲淡風輕、天下太平了。人們除了關心那部《辟邪劍譜》的最終歸屬外,整件事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

‘滅門’罪行的主謀與首犯,余滄海先生,百忙之中,撥冗來在三湘,參加衡山派第二號政治人物劉正風同志‘金盆洗手’的退休典禮。與華山嶽不群、泰山天門道人、恒山定逸師太、丐幫副幫主張金鼇等‘正教’同仁把酒言歡,雍容揖讓,好一派安定團結的氛圍。

‘江湖’世界是只講利害,不論是非的。

沒有人心痛,沒有人質疑,沒有人憤怒……

弱肉強食是叢林法則,更是‘江湖’的不二法則。只要餘觀主堅定地站在‘正教’方面,與魔教勢不兩立,進行堅決的鬥爭,滅了個把‘門’算多大點屁事呢?

至於劉正風同志,喪失革命立場,居然跟魔教長老曲洋合夥搞什麼藝術創作,合奏什麼《笑傲江湖》之曲?!據嵩山派費彬估計,一旦劉、曲二人多彈奏幾次這首樂曲,後果極其嚴重,“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計其數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會大受毒害。”

既然劉正風站錯了隊、屁股挪向了世仇,那就決不可容情了!對他的仁慈就是對同志的殘忍。費彬仁至義盡,最後一次爭取他、挽救他,“劉正風聽者:左盟主有令,你若不應允在一個月內殺了曲洋,則五嶽劍派只好立時清理門戶,以免後患,斬草除根,決不容情。”可惜劉正風鬼迷心竅,仍是堅持與魔教長老繼續音樂創作,他一家慘遭‘滅門’之禍正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了。

“費彬將令旗一展,朗聲道:‘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五嶽劍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劉正風結交匪人,歸附仇敵,凡我五嶽同門,出手共誅之。接令者請站到左首。’天門道人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劉正風瞧上一眼……嶽不群長歎一聲,走到了天門道人身側。勞德諾、嶽靈珊、陸大有等也都隨著過去……定逸師太合十念道:‘阿彌陀佛!’緩緩走到嶽不群之側,說道:‘魔深孽重,罪過,罪過。’座下弟子也都跟了過去。”(三聯版《笑傲》236頁)

這幾位‘正教’的大政治家,在關鍵時刻經受住了考驗,眼睜睜地看著嵩山派大俠大展神威放手屠戮劉家一門良賤,老幼婦孺、門人弟子皆在除惡務盡之列。一舉為‘正教’事業的發展去除隱患,功德無量啊。

在險惡的對敵政治鬥爭中,立場問題是第一位的,悲憫之心決不可有!那個愚昧的農夫把凍僵的毒蛇捂在懷裡,蛇一旦蘇醒,生生咬死了農夫。血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



第31節



好,你造反!造反是殺頭的罪名呵,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裡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

——魯迅 《阿Q正傳》

當林震南一家被滅門後,劉正風很識時務,他不會對餘滄海作任何指責的,當他自己被滅門時,也沒有人說話;

當劉正風一家被滅門時,天門道人堅持了正確的階級立場。當他和弟子在嵩山被屠殺時,也沒有人說話。

當林震南、劉正風兩家被滅門時,恒山派是相應不理的,因此當左冷禪的屠刀指向恒山懸空寺時,也就永遠不會有人說話了。

…… …… …… …… ……

左冷禪之流的政治藝術家先用一些‘絕對正確’的意識形態話語懸到眾人頭上,然後利用人性中固有的自私與怯懦,達到分而治之的目的,執敲撲而鞭笞天下

可憐的東方不敗,他首先制定了“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的偉大原則。但在實際執行上,對政敵既不能斬‘草’(任我行),更沒有做到絕‘根’(任盈盈)。這種錯誤是致命而無可挽回的.錢鐘書“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的觀點在此得到的是反面的印證。

“東方不敗道:‘請你饒了楊蓮亭一命,將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將他千刀萬剁,分一百天淩遲處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腳趾。’東方不敗怒叫:‘你……你好狠毒!’”(《笑傲》1222頁)

你沒有狠心滅別人一門,那麼別人就要滅你一門良賤了。你不殺他他殺你,領袖早有明訓啊。

東方不敗做不到任我行的狠毒,‘厚黑學’上的修養不夠,最終名裂身敗,消失在東方的地平線,怨得了誰呢?



“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魯迅《狂人日記》

金庸認為:自己與魯迅最大的區別在於魯迅是偉大的文學家而自己不是。

因此,魯迅筆下的‘狂人’從三千年‘仁義道德’的輝煌歷史中看到了‘吃人’,而金庸這個庸人僅僅在‘君子劍’的畫皮後看到了綿延3000載的“滅門”。

《鹿鼎記》受到《阿Q》影響,無人不知。其實,《笑傲江湖》也頗有《狂人日記》(或整個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在。

‘滅門’是現象,而‘吃人’是本質。自古帝王對付臣下最常用的懲罰是‘滿門抄斬’‘誅滅九族’,無非是‘滅門’的官方用語。

要講‘滅門’,明成祖朱棣當屬其中佼佼者。他篡奪侄兒帝位之後,對大儒方孝孺採用了‘誅十族’的方式,在九族之外,添加了‘學生族’,實為與時俱進的典範。與嵩山派誅滅劉正風的弟子門人是一脈相通。

讓我們重新記憶這些光輝的名字:嬴政、黃巢、成吉思汗、張獻忠、多爾袞、乾隆、洪秀全……

他們或因為曾‘一統江湖’而被後人稱頌,或曾領著一群窮棒子造反而被認為‘推動了歷史的進步’。但他們最大的功業建立在擅長‘滅門’的基礎上。不斷的滅門、鎮壓、屠城、坑殺、民族滅絕……

‘南京大屠殺’三十萬人被倭賊戕害,我們沒有忘記。但是否還記得‘揚州十日’(清兵屠城10天,縱兵搶劫屠殺,約80萬人慘遭殺害)、‘嘉定三屠’‘江陰三日’呢?

張獻忠在四川幾乎把人全部殺絕了,逾千萬的白骨。並且為後人留下了‘殺殺殺殺殺殺殺’的‘七殺’遺訓……

黃巢所過,無不殘滅。800萬生靈塗炭,在廣州一城就屠殺了30萬……

《攸縣羅氏族譜》載:“陳友諒據湖南,與朱元璋爭雄事敗,元璋縱兵屠戮,湘江兩岸,人煙幾絕,史稱朱洪武血洗湖南。”

於是,這個民族在長久的‘滅門’‘倒滅門’中,日益滑向卑劣、怯懦、獸性、兇殘……

“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狂人日記》)

屠宰場上,當第一隻羊被殺,剩下的羊只全部跪了下來,不響不動如雕塑,滿眼含淚,等待屠刀。

啊啊,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當年滿洲辮子兵浩蕩南下,一聲‘韃子兵來’,所有的漢人漫說抵抗,連逃跑的勇氣都已喪失,一行行跪倒在街旁,等待解脫的那一刻。

每當看到這些記載,我總是滿眼含淚——我知道那個人便是我!

偉大的國家,可哀的民族,可恥的我自己!

有什麼可以奇怪的呢?太多這樣的新聞:一個並不兇惡的歹徒卻能震懾一群人,當他濫行搶劫、強暴、屠殺時,我們自幼被教育要見義勇為的人民,好像沒有見到一樣,我們管這叫作‘成熟’,殊不知我們的脊樑早已在歷代統治者的滅門遊戲中被徹底敲斷了。

我們參與了‘滅門’,我們為別人被‘滅門’而衷心歌頌殺人者的屠刀,我們終於將被‘滅門’……

這個民族將要被‘滅門’。

兇手,不是萬惡的帝國主義者,正是我們自己!

“我覺得中國人特別有一種殺亂黨的嗜好……此種現象,除中國嗜殺之說外別無方法足以說明。”得知在“清党”時上萬人圍觀兩名女革命者就刑的盛況,周作人一種絕望之情溢於言表,“這實在是一個奴性天成的族類,兇殘而卑怯,他們所需要者是壓制與被壓制,他們只知道奉能殺人及殺人給他們看的強人為主子”。

而胡適先生預言:“一個新社會、新國家,……決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



第32節

“自有歷史以來,中國人是一向被同族屠戮、奴隸、敲掠、刑辱、壓迫下來的,非人類所能忍受的楚痛,也都身受過,每一考查,真教人覺得不像活在人間。”

——魯迅 《病後雜談之餘》

余滄海滅了林震南一門,終於青城一門亦被林平之滅絕。左冷禪並派不成,想要滅掉恒山一門,最後反而是他的嵩山一門靡有孑遺;東方不敗楊蓮亭要滅童百熊一門,最終二人也身死人手、為天下笑……

似乎天道好還,報應不爽,盡夠我們得到安慰的了。

然而並不儘然,‘江湖’是一個放大了的丁春秋的‘神木王鼎’,薈萃了所有的毒蟲,互相吞噬、撕咬,剩下那一個才是真正的萬毒之王,江湖是屬於他的,不是我們的。

方證、沖虛等人當然是了不起的政治家,但中國古代(尤其在亂世)取得最後勝利的政客永遠都帶有痞子賭徒流氓性格。金庸含蓄的表明“政治上大多數時期中是壞人當權”。任我行不死,沒有人能阻止他一統江湖的步伐。沖虛的種種妙策讀者看著都有些懸乎,能制得了任我行?

重返黑木崖後,任教主他老人家就已經曉諭我們這些狗彘不如的教眾了:“若有誰膽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嚴懲不貸。一人有罪,全家老幼淩遲處死。”眾人戰慄恐懼,齊聲道:“屬下萬萬不敢。”

任教主死了,還有隋我行、雷我行【注1】;任我行不在了,終有任天堂、任逍遙……

唯‘滅門’的偉大精神,‘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注1】有網友問“雷我行什麼意思?”

這裡,算是一個‘洋典故’。《浮士德-天上序曲》最前兩句,梁宗岱先生譯為“曜靈循古道,步武挾雷霆。”‘曜靈’就是太陽,而任我行教主在‘日月神教’教義中正被視為太陽神化身。

2006、12、16

[談《笑》之二] 《一九八四》與《笑傲江湖》

董橋先生,與金庸的《明報》集團淵源甚深。曾主編《明報月刊》,共十二年。1988年,又就聘為《明報日報》總編輯。他讀《袁崇煥評傳》,“覺得筆調和佈局都超出了中國史家的規矩和視野,後來在金庸府上的書房裡果然看到幾部斯特拉奇的傳世之作”,言下之意,金庸的《袁崇煥評傳》與斯特拉奇的《維多利亞女王傳》一樣,“兼具深遠的史識和清明的文采”,前者的文風,必然受到後者影響。

讀到老董這段文字,我非常好奇。不知在金庸那堪稱‘書城’的大書房裡,董橋有沒有看到兩本小冊子,也是英國佬的作品,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動物農莊》?

奧威爾1948年完成政治寓言小說《一九八四》,第二年出版,在英國首印2.6萬冊,在美國首印數為56萬冊。至今,此書以60種語言,在全世界賣出了5000多萬冊。

金庸在1967年創作《笑傲江湖》之前,沒讀過《一九八四》?可能性有,然而不大。

金庸自稱:“我看的英國書多。受那邊大學的影響也深,我也喜歡法國、義大利……”(《金庸傳》381頁),于歐洲文化大國,金庸對英吉利,更偏愛些。

《一九八四》是小說,金庸喜歡小說;奧威爾是英國人,而金庸欣賞英倫文化;《一九八四》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政治寓言小說,而金庸不消說,對政治的關注,與生俱來、貫徹終生。

“他生活中的主要興趣僅集中於兩種酷愛之事上——文學和政治”,這話誰說?說誰?是美國作家邁耶斯《奧威爾傳》對傳主的認知.

金庸又何嘗不是?並且,次序顛倒一下,可能更合適,“金庸生活中的主要興趣僅集中於兩種酷愛之事上——政治和文學。”

《1984》出版於1949年,《笑傲江湖》結撰於1967年。在這18年間,金庸竟不曾通讀《一九八四》,可能性極微,雖不能完全排除。

1945年,金庸“在(中央)圖書館裡一邊管理圖書,一邊就讀了許多書。一年時間裡,我集中讀了大量西方文學作品,有一部分讀的還是英文原版。”(嚴家炎《金庸答問錄》),1946年,金庸已經在閱讀英文版的湯因比《歷史研究》了。金庸的英文沒有問題,可以直接讀《一九八四》原文,不必等待中譯本出版。

果真金庸沒有讀過《一九八四》,那就充分驗證了錢鐘書“東海西海,心理攸同”的論斷;如果此前他曾讀過《一九八四》,那麼,《笑傲江湖》就堪稱落實‘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最高指示的光輝樣板。

前兩年,滿世界都在喧傳“金庸承認《笑傲江湖》發生在明朝”,乍聞此語,俺不免莫名驚詫,金庸不會這麼瞎扯罷?

看了最近出版的《金庸散文集》,這才回過神來。

北大學生提問:“《笑傲江湖》的時代背景是否明朝正德至崇禎年間? ”

金庸是這樣“承認”的:“大致是明朝吧,沒有具體時代背景。因為我想這種權力鬥爭、奸詐狡猾,互相爭奪權位的事情,在每個朝代都會發生。如果有特定的時代背景,反而沒有普遍性了。這位同學估計是在明朝正德至崇禎年間,我想他很有歷史知識,大致差不多。”

一頭一尾,都在‘承認’,首尾之間的每個字,又無一不在‘否認’。這一回答,與《笑傲-後記》“因為想寫的是一些普遍性格,是生活中的常見現象,所以本書沒有歷史背景,這表示,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朝代”,說出的還是同一觀點。

金庸這個人,非常厚道,也非常世故。好在他的世故,往往表現得非常厚道。例如這次答問,給足了提問者面子,表揚他“很有歷史知識”,避免傷及年輕人的脆弱自尊。

不佞妄作解人,解析這番答話,如下:《笑傲江湖》確實不存在歷史背景問題,但你一定要說它有歷史背景,那麼,此書確實與朱明一代更為契合。

如果《笑傲江湖》是歷史小說,那麼,我認同克羅齊“一切歷史皆是當代史”的觀點。然而,《笑傲江湖》之後的《鹿鼎記》,才被金庸認作“已經不太像武俠小說,毋寧說是歷史小說”(《鹿鼎-後記》)。《笑傲江湖》,不是歷史小說,“這部小說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它不像《鹿鼎記》,更像奧威爾的《動物農莊》和《1984》,一個政治寓言。

“寓言”也不能完全與現世隔絕,《笑傲》不可避免會在官制、服飾或其他方面帶有明代或其他朝代的印記,以此來坐實《笑傲》的歷史背景,膠柱鼓瑟了。

《笑傲江湖》故事發生在明朝的證據多得很,《笑傲江湖》故事不發生在明朝的證據,也多得很。因此,“本書沒有歷史背景”。如此設定,作者獲得了極大的自由度,可以在時間隧道自由穿梭,同時調動不同時代的各種資源,結撰他“沒有歷史背景”的政治寓言。

奧威爾《動物農莊》中那頭豬領袖,名叫‘拿破崙’,我們可否以此斷言:曼諾農莊的這些畜牲,生活在拿破崙-波拿巴或者是路易-波拿巴時代的法蘭西?

曼諾農莊與人類、與其他農莊,無從完全隔絕。但關起了農莊大門,此一‘動物世界’,就隱喻著一整個國家,一個大社會。

第33節

《笑傲江湖》與《動物農莊》在這一點上,非常相似。“江湖”與外面的世界,不可避免地存在交錯。但是,金庸似乎刻意把這個‘江湖’,與外面大皇帝管制的‘天下’,盡可能的撇清關係。

‘江湖’,由‘正教’與‘魔教’兩方勢力組。對於‘朝廷’,‘正’‘魔’兩方,持同一種堅決的排拒態度。劉正風‘金盆洗手’,弄了個朝廷的‘參將’官位,前往致賀的每一位‘正教’成員,皆深為不齒,認定劉正風所為,乃是‘自汙’。而當恒山派女尼遭遇令狐沖假扮的‘吳天德參將’時,開始也有人疑心“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們挑戰”,馬上有人否定了這種猜想,“魔教中人決不會去做朝廷的軍官,就算喬裝改扮,也當扮作別種裝束”(三聯版873頁),然後,這一判斷獲得了所有衡山派成員的一致贊同。——似乎,這是當時最基本的‘江湖’常識。

一般情況下,相對於‘廟堂’,才有‘江湖’的概念。‘居廟堂之高’是‘在朝’,‘處江湖之遠’,是‘在野’。但,任我行想‘一統’而令狐沖將‘笑傲’的‘江湖’,不是醬紫。

“這部小說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而這些‘政治現象’,金庸是以‘江湖’為背景展開的。將‘江湖’與‘天下’儘量隔絕,寫的是‘江湖’中的‘在朝’與‘在野’,刻畫的是‘江湖’範圍內的權力爭奪。

在《笑傲江湖-後記》,開頭就寫道:“一直都有當權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隱士”,有一點先須確認:書中的“當權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隱士”與‘朝廷’‘天下’無關,金庸寫的是‘江湖’‘綠林’中的“當權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隱士”。

此時的‘少林’‘武當’‘華山’‘青城’各派,與其他武俠小說中的‘門派’,絕對不是一回事,他們象徵著各種政治勢力,而不僅是一幫豪客散人的烏合。嶽不群令狐沖的‘華山派’,與穆人清袁承志的‘華山派’均以西嶽為活動基地,但,兩者絕無傳承關係,兩碼事。

在《動物農莊》,關起曼諾農莊的大門,這個‘動物世界’就隱喻著一個國家,一個大的社會;在《笑傲江湖》,與‘天下’隔絕,‘江湖’本身就象徵著一個國家,甚至是整個世界(現代意義的‘天下’,就是‘全球’。)

當‘江湖’隱喻一國時,是一種戰國、三國或北洋時期群雄並起的亂局。金庸本人不可能反對‘一統’,他反感反對的,恐怕是秦始皇那種伴隨疆域一統而來的思想鉗制、精神一統。

與《一九八四》齊名的另一部‘反面烏托邦’小說,《我們》,出版於1932年。《我們》那個偉大的‘大一統王國’中,全體國民在‘大恩主’的英明領導下,在《守時戒律表》的光輝指引下,在同一小時、同一分鐘,像一個人似的一齊起床。在同一小時,幾百萬人一齊開始工作,又一齊結束工作。在《守時戒律表》規定的同一秒鐘,把飯勺送進嘴裡,在同一秒鐘出去散步。全體國民被灌輸了同一的思想……

任我行也是一位‘大恩主’啊,日月神教對教主的頌詞之一,曰:“澤被蒼生”!任我行‘一統江湖’,實現了‘江湖’的‘大一統’之後,想要達到的,恐怕也正是《我們》中那個‘大一統王國’般的理想境界。

《笑傲江湖》之‘江湖’,所指歸的,甚至不止是一個國家,更可能是金庸創作《笑傲江湖》時的整個世界,全球。‘一統江湖’,就可以理解為當時某一國家‘獨霸世界’的野心與動作。

果真如此,則《笑傲江湖》與《一九八四》,具有極大的相似之處。在奧威爾假設的1984年,國際上的超級大國有三:俄國吞併歐洲後形成的歐亞國、美國吞併整個英帝國組成大洋國、東亞國。

當年讀《笑傲》這部政治寓言,有些東西總覺得混亂不堪,理不清頭緒。前年複習了一下《幾何》課本,再讀此書,頓覺豁然開朗。

《笑傲江湖》的政治格局,無非大小兩個三角,大三角套小三角:在整個‘江湖’,少林武當聯盟、五嶽劍派聯盟、日月神教,構成大三角;在‘日月神教’內部,則是任我行、東方不敗、向問天三派勢力組成的三駕馬車,形成小三角。

金庸對政治,情有獨鍾。而他的視野,從未局限于母國,年輕時的志業在於做外交官。創辦《明報》後,對國際局勢更是念茲在茲,而寫作《笑傲》的1967-1969年,國際情勢相當緊張,世界大戰的威脅,陰霾了整個天空,金庸在撰寫《明報》社論,縱談世界風雲的同時,這份關心與憂慮,不可避免要反映到每日連載的小說情節中去。

下面的推論一定有言過其實、過於坐實的弊病,我雖心知,亦無力避免:

日本以神道教為國家信仰,崇奉日神‘天照大神’,因此,《笑傲》中的‘日月神教’,或許是‘日之本’的投影?也許是,也許不是。呵呵,呵呵呵。

沖虛道:“少林之次,便是武當。更其次是昆侖、峨嵋、崆峒諸派”(《笑傲-密議》)。置換到20世紀60年代的國際格局,少林似山姆大叔,武當像約翰牛,而昆、峨、崆等接近法、(西)德、意……

下面沖虛接著給令狐沖上國際關係課:“五嶽劍派在武林崛起,不過是近六七十年的事,雖然興旺得快,家底總還不及昆侖、峨嵋,更不用說和少林派博大精深的七十二絕藝相比了”,那個執五嶽派牛耳的嵩山派像不像蘇俄?左冷禪對付其他四派的手段跟蘇俄打壓控制東歐衛星國的方式是否如出一轍?

概括言之:《笑傲江湖》中的‘大三角格局’,與《一九八四》中的三大國並立的情勢,驚人地相似。

金庸在1967年寫作《笑傲》之前,不曾讀過《動物農莊》和《一九八四》,這種可能性有多大?

金庸在《笑傲-後記》中寫道:“因為想寫的是一些普遍性格,是生活中的常見現象,所以本書沒有歷史背景,這表示,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朝代。”

《一九八四》沒有《後記》,奧威爾卻有‘後語’。在此書出版的當年,奧威爾公開澄清:“此書的背景地放在英國,目的是強調講英語的人並非天生優於別人,如果不與其鬥爭,jiquan主義可能到處取得勝利”。

兩相對照,別有意味。金庸使年代‘不確定’(‘沒有歷史背景’),來表現‘普遍性’;奧威爾則使背景地‘確定’(‘放在英國’),所要表現的,更是‘普遍性’。

《一九八四》與《笑傲江湖》,相似處,還有不少,不想再饒舌了。

第34節

兩部小說不再說了,說說兩位作者。

二戰甫一結束,奧威爾發表了一篇文章,《報復是酸的》。指出:“報復”這回事,根本無法成立,因為牽涉其中嚴重的邏輯自我矛盾。人只有在無法報復時,才會生出報復的欲望與情緒。等到報復那刻真的來臨時,報復行為不可能帶來報復的快感,只會有事過境遷的悵然與疲憊;所以說,報復必然是過時的、發餿的,是“酸的”。

這一點,金庸與奧威爾的觀點是相通的。‘報復’‘復仇’是武俠作品最重要的主題(或之一),金庸筆下的復仇英雄在誅殺仇敵之時與之後,多數得不到真正的快感與安慰,只有事過境遷的悵然與疲憊,他們的感受,是酸的,不是甜的。這是金庸小說在思想意識方面較唐傳奇、舊武俠和梁羽生們高明的地方。

斯蒂文-朗西曼眼中的奧威爾,“對人類狀況感到憐憫,但對個體的人卻沒存多少憐憫之心”,金庸呢,‘憐我世人,憂患實多’,金庸的此一喟歎,我相信確乎發自內心,卻並不妨礙金庸對內地的其弟其妹還有他的前妻朱枚的漠不關心。

關心人類的同時冷遇自己的親人,除了奧威爾與金庸,還有許多人,例如盧梭、雪萊、馬克思、托爾斯泰、布萊希特,都有這樣的特長。

2007、3

[附錄]

網友“凹凸天空”,曾以《笑傲》第一回為例,談時代背景問題,轉貼於此:

《笑傲》開篇:“福建省福州府西門大街,青石板路筆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門。” 

省作為一個行政區劃的概念,到元代才確定下來。明代刻意消除元的影響,洪武九年就把行省撤銷而置布政使司。既然出現了省字,笑傲如果發生在明代,就只能是洪武九年以前的事。那麼,令狐沖就該和張無忌碰頭,武當派由張三豐老頭親自掛帥,方正大師和圓真和尚是師兄弟(真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還有,那會兒華山派還使刀呢。

當然,憑這句話,我們也可以認定笑傲不是元代的事。元行省的範圍極大,譬如所謂江浙行省,就把今天的福建也包括在內。也就是說,福建省的這個概念,為元代所無。福州府的說法,也要到明清兩代才有。看來,倒像清代的可能比較大。  

接下來林鎮南的一番話:

“從福建往南到廣東,往北到浙江、江蘇,這四省的基業,是你曾祖闖出來的。山東、河北、兩湖、江西和廣西六省的天下,卻是你爹爹手裡創的。” 

廣東、浙江、山東、江西、廣西這五個地名沒有問題,把湖廣稱為兩湖,在這種非正式場合裡,也很自然。但今天江蘇省的地方,加上安徽上海,明代統稱南京,或者叫南直隸。沖著江蘇這個地名,令狐沖腦後就該掛條辮子。這還不算,後面“河北”一出,可就壞事了。河北這個行政區劃,唐宋是有的(沒有人認為《笑傲江湖》是那時候的事吧?),後來一般只作為純粹的地理概念在用。明代河北屬京師,清代河北叫直隸,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終於改直隸為河北了。——既然一直要到民國才有什麼林鎮南所說的河北省,那麼看來令狐沖稍微長壽點,現在應該還活著。  

總之,《笑傲》是好小說,沒有時代背景就是沒有時代背景,金老爺子愛把哪朝哪代的規矩拿進來都沒問題。但若一定要說他是明代或者隨便哪朝哪代,那就一定是自取其辱。”

我看金庸小說,得文120篇,目錄,與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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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窺金庸其人,錐指金庸作品。五十幾萬字。搞搞新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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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節

第二部分 這個人,與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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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之六】‘獨孤九劍’與《葵花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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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之七】 驚鴻一瞥風清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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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之九] 從‘聖姑’到‘聖教主’——談《笑傲江湖》的權力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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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之十】黑木崖與黑木令 blog_4b03b2330100ecdv.html

【談《笑》之十一】黑木崖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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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之十三】《笑傲江湖》中兩個‘生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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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之十四] 破譯《葵花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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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之十五】《笑傲江湖》人物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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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之十六】《笑傲》斷想 blog_4b03b233010009z1.html

亂彈《笑傲江湖》之曲 【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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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節

第八部分 談任我行、向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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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臣?佞臣?貳臣?——給向問天再卸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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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首相知猶按劍——給向問天再三卸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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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給向問天卸妝【刪節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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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木崖上,十二年前…… ——‘日月神教’近世史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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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我談之一]任我行不死??!! blog_4b03b23301000571.html

[任我談之二] 與網友談“任我行該不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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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我談之四] 任我行其人與《莊子-盜蹠》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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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我談之五】法家帝王——萬民如蟻任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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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我談之六]父女之間——任伊盈盈任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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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我談之七]翁婿之間——笑傲江湖任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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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分 談令狐沖、任盈盈

笑語盈盈暗香去——談任盈盈 blog_4b03b233010005f3.html

盈盈愁,洞房鑽出個大馬猴 blog_4b03b23301008t0o.html

魔教教主任盈盈!‘光明右使’綠竹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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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狐之四】 蹈海我終不帝秦——魯仲連與令狐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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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狐之五] 《笑傲江湖》與‘魏晉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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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狐之六] 楊過……獨孤求敗……令狐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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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狐之七] 無材可去補蒼天—賈寶玉與令狐沖 blog_4b03b23301000774.html

【說狐之八】師徒之間——笑傲何妨思不群 blog_4b03b2330100em4h.html

第39節

第十部分 談嶽不群、靈珊、林平之

好一座假山!———初談嶽不群 blog_4b03b233010007gg.html

華山天下險!——再談嶽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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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劍,怎樣煉成?——再再談嶽不群 blog_4b03b2330100bleo.html

‘化性起偽’,半途而廢?——最後談嶽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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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這般的深情若飄逝轉眼成雲煙——談嶽靈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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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無奇? 抑或深林巨壑?——初審林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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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帛一聲,淒入秋心!——再判林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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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林平之散論【三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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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分 餘韻

憶昔初讀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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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神教,風雲再起!——談郭台銘富士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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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恥”如斯:郭沫若題“黃帝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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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潤之詞《蔔運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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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流言、網路再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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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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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書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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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之三]山頭林立——《笑傲江湖》的政治、軍事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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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看成林側成峰。對金庸小說,可以作多角度的解讀,對《笑傲江湖》,尤其如此。

在《〈笑傲江湖〉與〈1984〉》文中,我曾臆測:書中的少林武當聯盟、五嶽劍派、日月神教這三股最強江湖勢力,隱隱對應著當日世界上三大強權國家(或國家聯盟)。

將視界轉回中國,從國內的角度,重解《笑傲》,亦未嘗不可。

但,首先要搞清爽一個問題:《笑傲》所描寫的‘江湖’各門派,到底是黑道?還是白道?

《笑傲》所描寫的‘江湖’各門派,表面上看,像‘黑道’(幫會),實質是‘白道’(官府)。

‘日月神教’總部為‘黑木崖’,被人蔑稱為‘魔教’,發出的是‘黑木令’,似乎墨黑一團,然而,書中‘魔教’,還是要算‘白道’。

2003年金庸親身參與的“金庸華山論劍”大型“文化”活動,只是一場鬧劇,就中我獨喜賈平凹先生的發言(凡與我一致的觀點,我都喜歡):“ 我對《笑傲江湖》特別感興趣,也有許多感慨。我很喜歡金庸小說中彌漫的那種氣氛,感覺就是在讀一幅中國山水畫……作為報人,他的小說站的角度很高。金庸小說寫的是江湖和武俠,但其作品卻透出金庸寫作時代的現實背景。他把國與國之間的對峙,把政治矛盾都寫進了江湖中,顯示了作者對現實社會宏大而又深刻的感知。這種感覺在《笑傲江湖》裡特別明顯。”

賈平凹畢竟不凡,靈性通透,一語道穿《笑傲》底蘊:“寫的是江湖和武俠”,卻“把國與國之間的對峙,把政治矛盾都寫進了江湖中。”

既然要“刻劃中國三千年政治的普遍現象”,《笑傲江湖》本該描寫帝王將相、廟謨朝堂。吊詭的是:《笑傲》中的‘官府’‘朝廷’被盡可能虛化了,它先後頒給劉正風、吳天德二人各一個‘參將’官位,此外,再不見芳蹤。

‘江湖’由‘正教’與‘魔教’兩方勢力組成,然而,對於朝廷,兩方都持一種決絕的排拒態度。劉正風要‘金盆洗手’,弄了個朝廷的‘參將’官位,前往致賀的‘正教’成員皆深為不齒,認為是‘自汙’之舉。而當恒山派女尼遭遇令狐沖假扮的‘吳天德參將’時,開始也有人疑心“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們挑戰”,馬上有人堅決地予以否定:“魔教中人決不會去做朝廷的軍官,就算喬裝改扮,也當扮作別種裝束”(三聯版《笑傲》873頁)——似乎,這是當時最基本的‘江湖’常識。

《笑傲》所呈現出的社會形態,比金庸其他任何作品,都更多而非更少‘無政府’色彩。一般情形下,相對于官府(白道),幫會(黑道)只能算‘第二政府’、‘影子政府’,而《笑傲江湖》對‘官府’的描寫,被最大程度地‘虛化’了,‘影子’卻無比清晰。‘第二政府’,幾乎成了‘唯一政府’。

“日月教在這一帶囂張得很,簡直沒把地方官放在眼裡。”(三聯版《笑傲江湖》1186頁)

“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群玉院)這間妓院藏垢納污,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了,這事待兄弟來辦。’”——偌大一間夜總會,劉正風說“搗”便“搗”,仗誰的勢?難道是因為自知馬上就要被皇上老兒加封為“參將”這樣一個可與‘六味地黃丸’組成‘絕對’的‘五品芝麻官’,這才拽起來了?當然不是!原因很簡單:他和他的衡山派,本身就是湖南全境的土皇帝。

田伯光連續在長安、陝北、陝東作案,岳不群夫婦便要亟亟趕去捕拿,亦非僅僅‘行俠仗義’那麼簡單,整個陝西,便是華山派勢力範圍,自有保境安民之責。

同理:泰山派控制山東,恒山派控制山西,武當派控制湖北,青城派控制四川……

下麵,俺就胡扯了:日月神教—燕國,少林派—周王朝,華山派—秦國,泰山派—齊國,恒山派—魏國,武當派—楚國,青城派—蜀國……

這個確實太牽強了些,唯一好處是聯想起來較為直觀。

但是啊,我們看華山派,不過百多個弟子,把它想像為一個千乘之國,是不是過於誇張?

確實誇張,但不會比京劇來得更誇張。“中國戲曲的特點也是寫意的……《空城計》中司馬懿帶領的四龍套代表一支龐大軍隊”(王元化《思辨錄》)。觀劇之時,要將這四龍套想像成千軍萬馬,否則就如身入葫蘆廟,拎不清劇情了。

昔人以‘千里路途三五步,百萬軍兵六七人’概括京劇的表現藝術。前半句罷了,後一語,‘百萬軍兵六七人’,很可以移用到《笑傲江湖》各門派,例如華山派身上。

中國戲曲的特點,誠如王元化所言,‘寫意的’。《笑傲江湖》在俺看來,也是“寫意的”。

賈平凹讀《笑傲》“感覺就是在讀一幅中國山水畫”。或許他所讀到的,亦是一副‘寫意’之‘中國山水畫’。

否則,就很難想像:一個手下只有100名嘍羅的‘連長’級別人物,嶽不群,其視野、格局卻大到可以在嵩山‘峻極禪院’侃侃而談,(早於西方思想家)提出他的‘聯邦主義’思想。

“這部小說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本書沒有歷史背景,這表示,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朝代。”(見《笑傲-後記》)

一千,兩千,三千年前‘江湖’的狀貌形態,金庸瞭解得夠深入嗎?現存的關於三千年的‘江湖’的史料,足以支援金庸的這份(‘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朝代’)自信?

實則,金庸這一結論,不是靠閱讀歷代江湖、武林、黑道故事而得出的,不表示任何朝代的“江湖”都會發生〈笑傲〉這樣的故事。而是他泛覽《左傳》《資治通鑒》《史記》《三國志》等等史書的歸納總結。‘類似的情景’,會發生在任何朝代的廟堂之上、軍旅之中。

《笑傲江湖》在政治、軍事上所呈現的,是一種軍閥割據、群雄逐鹿的局面。

金庸是在以‘江湖’來寫‘天下’。任我行、東方不敗、左冷禪等人念茲在茲的“一統江湖”,其實質,就是統一天下!

‘江湖’中,當屬日月神教、少林派、嵩山派三股勢力最強,魔教總部黑木崖位於河北省,而河北,自蒙元算起四個半朝代700多年來一直拱衛帝都,自是天下第一等險要之地。而少林、嵩山本部皆在古稱“中原”之地的河南,其地理重要性自也不須多說。

三派勢力各以總部為圓心,影響力輻射整片國土。(任我行問東方不敗提拔的一位長老秦偉邦:“我掌執教中大權之時,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日月神教在各省,應該都有‘旗’的設置,而由‘旗主’主持該省教務)

左冷禪為‘五嶽劍派’之‘盟主’,身份相當於春秋時期的‘霸主’。而他試圖‘並派’,那就已經不以稱‘霸’為滿足了,他要‘王’。欲將他國(先是四嶽,然後其它)郡縣之。別的幫派的頭子們即使僅僅為了保住自己的權位也會極力阻撓之,所謂“寧為雞頭不做鳳尾”是也。

所以,《笑傲江湖》決不可以有具體的歷史年代。假如金庸把歷史背景設定在萬曆十五年,那麼,我們很容易聯想到當時朱明皇朝的帝王將相以及種種大事件,相形之下,《笑傲》描寫的‘江湖’故事,不過是幾幫江湖草莽,婢學夫人耍出的小把戲,有如“潢池嬉小盜”。

《笑傲江湖》故事,不是小玩耍、小把戲。

《笑傲江湖》,是真正的“宏大敘事”。

2008年愚人節

補記:

最新修訂版(花城版)的《笑傲江湖-後記》,將原來的“本書沒有歷史背景,這表示,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朝代”一語做了改動,說是:“本書沒有歷史背景,這表示,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時代、任何團體之中”。

從‘任何團體’四字,不難看出:在作者的創作意念中,《笑傲江湖》的故事,不是僅僅發生在“江湖”。

鄙人今日才讀到這新《記》,對照《格局》舊文,自覺先前所猜,大致不差。蠻欣慰。

2009、4、25

第40節

【談《笑》之十一】黑木崖一戰

嬖幸豈應關大計,

阿姨無奈是多情!

—— 吳梅村佚詩 《方方歌》



黑木崖,已成孤島。

任我行自承“我所佩服的當世第一位武林人物,是篡了我日月神教教主之位的東方不敗……如此厲害的人物,老夫對他敢不佩服?”任我行‘脫困’之後,圖謀復辟,要從東方不敗‘如此厲害的人物’手中奪回教權,又何敢輕忽大意草率從事?

任我行的佈局,極為扎實沉穩。“這些日子來,我和向兄弟聯絡教中舊人”多蒙楊總 管蓮亭先生大力襄助,“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東方不敗治下‘日月神教’的‘十大長老’,已有七個改換了門庭,服下任教主精心配置的‘三屍腦神丹’,投向任我行。

剩下三個長老,‘風雷堂’長老童百熊的思想工作雖然不太好做,總要爭取的。‘青龍堂’長老賈布最近已在恒山懸空寺死在少林方丈手下,還有一個長老,應該就是曲洋了,只不知(雖然已無關大局)曲洋死後,他的‘長老’位置有人遞補沒有?

任我行打平了地方,方始進軍中央。對付東方不敗,任我行先成功地斷其手足,再上山摘桃子,取其首腦。

東方不敗的政令已經不出黑木崖了,而楊蓮亭兀自作威作福,忙著發動黑木崖衛戍部隊四處捉拿‘大叛徒’風雷堂長老童百熊【注1】。

黑木崖,已成孤島。

孤島上,有人繡花。



尚未覿面,東方不敗僅從楊蓮亭的一句答話,便已斷定任我行到了,令任我行“不禁深佩他的才智”。

當任我行諸人進入了東方不敗‘繡花’的那間工作室,東方不敗抬眼一打量,對當前情勢,豈有不明白的道理?

除了楊蓮亭這個廢物點心(簡稱‘甜心’)之外,滿眼都是敵人!

老領導老上司任我行,自然是勢難兩立的敵人!

老同袍老戰友向問天,終於又歸附了任我行!

自己12年撫養長大的任盈盈,是敵人!

那個腰懸長劍的少年,是敵人!

老搭檔老兄弟童百熊?也是敵人!

甚至是更可惡,更陰險的敵人!



第41節

甚至是更可惡,更陰險的敵人!



任我行道:“東方不敗消息倒也靈通,咱們前天和童老會過面。”盈盈籲了口氣,道:“童伯伯也答應幫咱們?”任我行搖頭道:“他怎肯背叛東方不敗?我和向兄弟二人跟他剖析利害,說了半天,最後童老說道:‘我和東方兄弟是過命的交情,兩位不是不知,今日跟我說這些話,那分明是瞧不起童百熊,把我當作了是出賣朋友之人。東方教主近來受小人之惑,的確幹了不少錯事。但就算他身敗名裂,我姓童的也決不會做半件對不起他的事。姓童的不是兩位敵手,要殺要剮,便請動手。’”(三聯版《笑傲江湖》1186頁)

任我行搞掂了‘八(或九)大長老’以及魔教各級基層幹部之後,這才在‘前天’會晤童百熊大長老,促其‘選邊站’,爭取其支持。

任我行的遊說工作,徹底失敗?

也不儘然!

童長老的表態,殊為曖昧。他斷不會‘出賣朋友’東方不敗,但也沒有要全力支持東方不敗對付政敵的絲毫表示。

在日月神教這場政局的大變動中,童百熊選擇中立的立場,兩不相幫。

這一套,12年前向問天就玩過了,效果不錯。東方不敗成功篡位上位後,不曾虧待老朋友,向問天不僅未遭毒手,也保住了自己‘光明右使’的權位。(參閱拙文《忠臣?佞臣?貳臣?——給向問天再卸妝》)

童百熊強調自己絕不‘出賣朋友’,他心念中的‘朋友’,是否也包括任我行、向問天?

如果說當時童百熊處於險境(“姓童的不是兩位敵手,要殺要剮,便請動手”),這才對任、向虛與委蛇、含糊其辭,則在二人離去後,他的作為(實際是‘不作為’)更堪尋思:

楊蓮亭道:“我問他既和任我行見過面,為甚麼不向教主稟報?他說:‘任老弟瞧得起我姓童的,跟我客客氣氣的說話。他當我是朋友,我也當他是朋友,朋友之間說幾句話,有甚麼了不起?’(1194頁)

楊蓮亭也沒冤枉他,‘任我行重入江湖,意欲和教主搗亂,這一節你又不是不知……你怎可還當他是朋友?’,革命的首要問題是分清敵我友,任我行與東方不敗之間,你不死我就不活、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的最激烈的敵我矛盾,視‘我’之‘敵’為‘友’,其階級立場已經模糊得緊了。況且,任我行與童百熊‘客客氣氣的說話’,如其所談乃是詩詞歌賦、風月無邊,自然‘沒甚麼了不起’。然而童百熊從任我行的談話中應該不難看出:任我行圖謀復辟,發難在即,並且已經到了黑木崖下了,無論是出於組織原則還是兄弟情誼(童與東方‘八拜結交’),童百熊理應知會東方不敗一聲的。

童百熊不打算‘出賣朋友’,既不會出賣東方不敗,也無意出賣任我行。他,站在與兩方等距離的位置。

在日月神教這場政局的大變動中,童百熊選擇中立的立場,兩不相幫。

權力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識時務者方為俊傑,‘蠢豬式的仁義道德’最是要不得。

黑木崖已成孤島,日月神教的各地方勢力基本上已歸附了老教主任我行,最後,任我行才找到神教元老童百熊,給他“剖析利害”,此時老狐狸童百熊自然深明其間‘利害’,早知權力的天平急速向任我行傾斜,東方不敗大勢已去。但他畢竟沒有像一般政治人物那樣選擇站在(即將的)勝利者一邊,已屬萬分不易。童百熊並不看好契弟東方不敗的前途,但無意反戈一擊,身為凱撒的摯友,挺劍刺殺凱撒,“就算他(東方不敗)身敗名裂,我姓童的也決不會做半件對不起他的事。”

在‘政治人物’中,童百熊是最講兄弟義氣的;童百熊最講兄弟義氣,畢竟還是‘政治人物’。

在樹未倒而猢猻已散的局面下,作為‘政治人物’,童百熊對東方不敗,仁至義盡。無怪任我行要歡呼“連童老這樣的人物,東方不敗竟也和他翻臉,咱們大事必成!”

黑木崖上,在制服楊蓮亭之後找到東方不敗之前,“向問天已呼過紫衫侍者,將童百熊的銬鐐打開”(三聯《笑傲》1209頁)——若非確信童百熊的中立立場(甚至更偏向自己一方),向問天怎麼敢打開牢籠,放出捍衛死敵的一頭惡“熊”?

激烈的權力鬥爭中,小人物是沒有資格遊移觀望保持中立的,黃鐘公只好自殺。

12年前向問天有資格有實力保持中立,12年後的童百熊也有保持中立的實力與資歷,“盈盈向令狐沖道:‘這位童伯伯是本教元老,昔年曾有大功,教中上下,人人對他甚是尊敬。’”,任我行復辟成功,也很難動他,其權勢地位不會有大的變動。

假如童百熊站到了錯誤的一邊,與東方不敗聯合,負隅頑抗,便當再作別論了。



第42節



令狐沖道:“你爹爹曾說,當年他日夕苦思‘吸星大法’中化解異種真氣之法,不理教務,這才讓東方不敗篡奪了權位。難道東方不敗又來重蹈覆轍麼?“盈盈道:“東方不敗自從不親教務之後,這些年來,教中事務,盡歸那姓楊的小子大權獨攬了。這小子不會奪東方不敗的權,重蹈覆轍之舉,倒決不至於。”(1185頁)

集權體制下,國務冗繁,蝟集于君主一身,務必登用幫辦協助之人,方克有濟。起用東方不敗這樣大有為的人才,國勢固然蒸蒸日上,君主的地位同時面臨極大挑戰,隨時有被反噬的危險。為了免遭篡弑,乃有蘇荃、楊蓮亭(“他只是個總管,那是打理雜務瑣事的僕役頭兒”)之類的後宮、閹寺干政之事,國事則不堪聞問、江河日下矣。體制造就了這種兩難的困局,非此即彼,無從解脫。

“中國三千年的政治史,早就將結論明確地擺在那裡。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金庸《倚天屠龍-後記》),如此深奧的道理,哪裡是楊蓮亭這種幸進的小臣所能領略的?任我行一旦脫出樊籠,東方不敗的統治面臨著12年來最嚴峻的挑戰,作為東方不敗的代理人,楊蓮亭必須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結成最廣泛的統一戰線,來面對最嚴峻的挑戰。最可靠、最堅定的支持,只能來自東方不敗的結義兄長童百熊長老,就像12年前老童已經做過的那樣(東方不敗記得“當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權,朱雀堂羅長老心中不服,囉裡囉唆,是你一刀將羅長老殺了。從此本教之中,再也沒第二人敢有半句異言。你這擁戴的功勞,可著實不小啊。”而在《笑傲江湖》的最初版本中,“東方不敗道:‘我怎麼不記得?當年我用藥物迷倒任教主後,為烈火堂堂主羅古德發覺,幸虧你一刀將羅堂主殺了滅口,我才大事得成,你真是我的好兄長。’童百熊向任我行瞥了一眼,臉上變色,說道:‘只怪我當年糊塗。’”)。就算發現童氏已經有了(其實沒有!)倒向敵方的苗頭,也須全力化解其怨氣、爭取其支持。楊蓮亭則毫無自製之忍、容人之量,兢兢業業幫任我行做著為淵驅魚為叢驅雀的勾當,任我行的衷心感謝,楊蓮亭著實受之無愧。

“人至察則無徒”,權力場上尤其如此。楊蓮亭的強項,可全在‘察察為明’。看破童百熊態度遊移的楊蓮亭,很聰明,唯恐別人沒看到他的聰明。“楊蓮亭在椅中一坐,歎了口氣,說道:‘童百熊這老兒,平日仗著教主善待于他,一直以老賣老,把誰都不放在眼裡。’”,這種坐直升機高升的權臣,自卑感奇強,希望有人瞧得起他,知道沒人瞧得起他,又生怕別人把這份鄙夷寫在臉上。長久以來,最不肯買帳的,就是童百熊這老兒了。楊蓮亭恨在心裡,要剷除童老,苦於沒有過硬的藉口,一時難以動他。一旦有細作稟報“童百熊私會任我行”,楊蓮亭感到的,不是眾叛親離大廈將傾的恐懼,而是“可逮著這老狐狸的把柄了”的狂喜!

七位長老已經歸附任我行,楊蓮亭還被蒙在鼓裡,然而事發第三天楊蓮亭就知道“童百熊和任我行偷偷相會,長談了幾個時辰,還有一名反教的大叛徒向問天在側。那是有人親眼目睹的。”——楊蓮亭盲目信任其他長老而只在童長老身邊安插了眼線?

更有可能的是:任、童、向三巨頭親切會晤的情報,是任我行自己,透過某位東方不敗的‘忠臣’,十萬火急,傳達到黑木崖的。





黑木崖上,繡花室內。

“東方不敗撲到楊蓮亭身旁,把他抱了起來,輕輕放在床上”

童百熊立身何處?

與任我行、任盈盈、向問天、令狐沖一起,站在東方不敗對面。

童百熊本打算在前教主與現教主之間嚴守中立的,楊蓮亭步步緊逼,把他推向任我行一方。



任我行與東方不敗,彼此欽服。12年未見,實不知對方今日的武功進境如何。東方不敗修習過《葵花寶典》,當有更大自信,然而以一己之力對抗數大高手,心中未必有絕對的勝算。

童百熊的態度,至為關鍵。投向東方,則東方勝;投向任、向,則任、向勝。

童百熊的武功,比向問天容有不及,要牽制一個任盈盈,綽有餘裕。

為東方不敗計,上策是爭取童百熊的支持。‘童兄’與自己,幾十年來過命的交情,隔閡全因楊蓮亭的播弄。只要東方不敗主動‘清君側’,作出將楊蓮亭逐出黑木崖的承諾,甚至僅僅允諾以後嚴禁楊氏干政,以東方不敗的江湖地位自然一諾無悔,應該能獲得‘童兄’的信任與諒解,結義兩兄弟共同對抗強敵的可能性仍然很大。

下策,完全把童百熊推向任我行一邊,東方不敗一人激戰任我行、向問天、令狐沖、童百熊、任盈盈、上官雲六大高手。

中策,讓童百熊保持絕對中立,觀摩戰事,兩不相助。



第43節

任我行、童百熊諸人進入‘繡房’之後,為何東方不敗不立刻發動攻擊?因為他是東方不敗啊。再說一上來就開打,小說就不好看了,金庸武俠尤其以“武戲文唱”為人所稱道,高手過招,總得天南海北先大侃一通才好動手。二話不說直接動武,是街頭混混的做派,哪裡見得‘天下第一高手’的風範?

任我行、向問天、令狐沖、童百熊、任盈盈、上官雲在進入‘繡房’的最初時刻,注意力最集中、警惕性最強。此時東方不敗對任我行等出手攻擊,童百熊未必會加入戰團。然而,當東方不敗首先出手攻擊童百熊,任我行等五人會不會出手相救立刻聯手反擊東方不敗?會不會?我覺得會。甚至來不及考慮什麼‘唇亡齒寒’的大道理,在那樣緊張的時刻,無論是針對誰,東方不敗一發動攻擊,這五個人幾乎‘條件反射’地,會疾速反擊的。

令狐沖看得比較精准:“你剛才不斷讚揚童長老對你的好處,突然之間,對他猛下殺手。現下你又想對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會上你這個當”,不特此也,通過與童百熊的個別談話,東方不敗將其他五人在心理上與童百熊隔絕了(東方不敗且重點講述了在推翻任教主的過程中童百熊對自己的大力支持),令任我行等五人不自覺作了聊天的聽眾,自視為‘局外人’。當東方不敗對童百熊突施辣手時,五人根本來不及調動注意力在第一時間作出反應,當他們反應過來時,童百熊,已經死了。

楊蓮亭與東方不敗,面對任我行這樣的強敵,都沒有選擇最佳之上策——爭取童百熊的支持。楊蓮亭是因為太無知,而東方不敗,太驕傲了。驕傲到根本不接受任何人的挾制,童百熊與任我行一起進入自己的‘繡房’,就算他本心不是要與自己為敵,起碼也有‘養(挾)敵自重’的嫌疑。

東方不敗為自己選擇了中策,讓童百熊保持絕對中立,觀摩戰事,兩不相助。

“只見童百熊張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撲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動也不動了”

後來的戰鬥中,童百熊保持了絕對的、永遠的中立。



然後,東方不敗繼續下一輪的聊天工作,這次,他選擇的聊天物件,是老上司任我行,談話過程中仍舊禮數周全,不忘表揚向問天兩句:“向兄弟,我這番計謀,可瞞不過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東方不敗之外,要算你是個人才了。”,向問天的反應很好玩,“手握軟鞭,屏息凝氣,竟不敢分心答話”,很露怯,其實很明智。

東方不敗喜歡繡花,也喜歡聊天。聊天過程中,他趨退如神,任我行等人不能突起傷他,他卻可以在談話間歇隨手刺傷刺死一個半個的。

任我行一方,陪聊的時間越長,危險越大。

按理說令狐沖乃是‘幫拳’之人,有任我行、向問天兩大高手在,沒有他先出手的道理。然而“令狐沖說那兩句話,原是要惹他(東方不敗)動怒”,最早發動攻擊的,居然是令狐沖。他知道“ 只有先行攻擊,方能制他死命,倘若讓他占了先機,這房中又將有一人殞命了。”,道理很簡單啊,任我行、向問天不可能想不明白。知道後下手會遭殃,而任、向一直遲疑不發,我想:是因為恐懼。任我行、向問天與東方不敗共事多年,共同組成黑木崖權力的‘三駕馬車’,他們太知道東方不敗在武學上的天賦與潛能了,在這一刻,任我行、向問天膽怯了……

“(任盈盈)但見東方不敗身子越轉越快,一團紅影滾來滾去。任我行、向問天、令狐沖連聲吆喝,聲音中透著又是憤怒,又是惶急……看來東方不敗以一敵三,還能取勝。”,於是,“心念一動,慢慢移步走向床邊,突然左手短劍一起,嗤的一聲,刺在楊蓮亭右肩。楊蓮亭猝不及防,大叫一聲……分散東方不敗的心神”,這才扭轉局勢,實現‘逆轉勝’。

“任我行怒極,飛腿猛向東方不敗的屍身上踢去。屍身飛將起來,呯的一聲響,撞在楊蓮亭頭上……兩顆腦袋一撞,盡皆頭骨碎破,腦漿迸裂。”——為東方不敗、楊蓮亭計,上策是爭取童百熊的支持。童百熊的武功,比向問天容有不及,要牽制一個任盈盈,綽有餘裕。

楊蓮亭與東方不敗,面對任我行這樣的強敵,都沒有選擇最佳策略。楊蓮亭,是因為太無知,而東方不敗,太驕傲了。

第44節



曾有讀者問:“葵花寶典(辟邪劍法)和獨孤九劍相較何者強?”,金庸答:“我想應該是獨孤九劍會贏吧!”《笑傲江湖》中兩位真正的絕頂高手,是風清揚和東方不敗。風與東方,都在權力的角鬥場上敗下陣來,敗因均非武功不如人,都是為情所困,都被對手找到自己人性的弱點,安排下詭計……

乃知:只有任我行這種類型的徹底泯滅人性的政客,才能笑到最後,獲得最大的成功。

“風清揚歎了口氣,說道:‘……世上最厲害的招數,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陰謀詭計,機關陷阱。倘若落入了別人巧妙安排的陷阱,憑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數,那也全然用不著了……’”

2008、8、12

【注1】 用‘武俠小說’的形式,來“刻劃中國三千年政治的普遍現象”(語出《笑傲-後記》),這一點,《笑傲江湖》已經做到極致。但這種形式,對這樣的目標,畢竟有所限制,構成‘障’。如果在歷史小說中,讀者看到一位政治領袖走到類似東方不敗的境地,不需要讀完全書,就能斷定:此人大勢已去敗局已定,不被推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因為閱讀許多部‘武俠小說’造成的慣性思維,似乎一個人的‘武功’決定一切,讀者仍會感覺:到此地步,東方不敗的統治還是非常鞏固,只要最終東方不敗在單純的打鬥中勝了任我行,他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在武俠世界中,基本如此。在政治世界中,基本不如此。

補記:

此文,我將童百熊不肯誓死捍衛東方不敗的原因,完全歸結到他對自身利害的精確算計。今日想來,這種看法,有失公允。

人的心理動機,是複雜而非單一的。

一個邪 教,當它的發展期,其少數的幾個核心人物的大局意識集體觀念往往很強的。

童百熊的兩段話,最須留意。【一】“只要你說一句話,老哥哥便為你死了,也不皺一皺眉。”【二】“東方兄弟,這幾年來,我要見你一面也難。你隱居起來,苦練《葵花寶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舊星散,大禍便在眉睫嗎?你殺我不打緊,折磨我不打緊,可是將一個威震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教毀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

童長老心在滴血,他的痛苦,不僅因為東方兄弟對他疏遠、冷漠,更在於眼見“威震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教”走向末路。

童百熊長老是把對日月神教的忠誠放在對東方不敗教主個人的忠誠之上的。而‘神教’在東方不敗、楊蓮亭的操弄下,已經走到絕路。此時,為了‘神教’的總體、長遠利益,這樣的教主這樣的佞臣,必須打倒!而唯一有實力推翻東、楊聯合統治的,是任、向聯盟。

童百熊念及與東方不敗曾經的過命交情、戰鬥友誼,不打算加入任前教主的‘復辟’隊伍,但也無意出死力維護他的東方兄弟。

中立。

復辟成功的任我行不曾辜負老童的苦心,“威震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教”,走出低谷,邁向巔峰。‘一統江湖’,勝利在望。

九泉之下,童百熊或許也會有幾分欣慰?

2009、4、26

《劉國重歎金庸》電子書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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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之十四】《笑傲江湖》人物簡評

題記:

談《笑》經年,得文若干。計開:談令狐八文,談盈盈二篇,談任我行六文,談向問天三文,談嶽不群三篇,談林平之兩篇,談嶽靈珊一篇,談莫大一篇,談風清揚一篇。 

原則上,已經有一文或多文談過的‘江湖’人物,在此,不予置評。

所謂‘評’者,仍以剽竊撏扯為主,而以自說自話輔之。

方證大師——不是表面上那樣的懵懂,只是方巾氣蠻重。

將方證視作‘好好先生’固然失察,走入另一極端,認定此‘衲’智珠在握洞燭一切,也是欠妥。

只‘若愚’,非‘真愚’。‘大智’?不是! 

看他與沖虛輕信任我行‘必到恒山’的前言而完全不做其它防備,可知:方證大師,即使高明,也還有限。

金庸的野心,是以《笑傲江湖》一書來‘刻劃中國三千年政治之普遍現象’。遙想春秋時代的早期,兩國或多國交兵,像任我行這樣言而無信要遭人唾棄的,後來嘛,兵不厭詐就成了普遍現象,而方證、沖虛的應對,反被看成‘很傻很天真’。

任我行此舉,應該也很可以得到馬基雅維利的贊許,“人人都知道,言而有信、開誠佈公、不施詭計的君主是多麼值得讚美。然而,我們這個時代的經驗表明,那些建立了豐功偉業的君主們卻極少重諾守信,他們懂得怎樣玩弄詭計把人們搞得昏頭轉向,最後擊敗那些誠信無欺的對手而成為勝利者。”(《君主論》)

按理說,以方證之能,創業不足,守成應該有餘。可惜,生不逢辰,方證大師置身于一個群雄逐鹿大分化大改組大動盪大整合的年月,說白了,就是天下(‘江湖’)由分裂(三山五嶽)正走向統一(‘一統江湖’)的年代,面對的又是任我行這樣毫無人性肆無忌憚的混世魔王。此時,不進則退,進擊不是最好的防守之道,不是!不是最好的,是唯一的防守之道。

處此時世,方證因為自身的開創性不足,結果,連守成且已難能。

怨不得方證。君子鬥不過痞子,本是“中國三千年政治的普遍現象”之一。

沖虛道長——朱相主政滬上時,曾有名言,“上海人精明,但不高明。”這話不一定對。

沖虛老道甚精明,卻不高明,這話,不一定錯。 

左冷禪——“你(左冷禪)武功了得,心計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併五嶽劍派,要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任我行、左冷禪皆致力於‘一統江湖’,有志一同,惺惺相惜。 

“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種種陰謀詭計,不是英雄豪傑的行徑,可教人十分的不佩服。”是陽謀家任我行對陰謀家左冷禪的輕蔑嘲弄。 

左冷禪鬼鬼祟祟搞陰謀,卻是往往流於簡單粗糙,鬧得像是一起‘事先張揚的謀殺案’,還沒怎樣已是盡人皆知,連不是他做的惡也只好算到他帳上。 

甚荒唐,到頭來都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

第45節

定閑師太——“只聽得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說道:‘有勞掛懷!’一個中等身材的老尼從火圈中緩步而出。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無血跡,亦無塵土。” ——讀此情節,想到的是張承志的一本書,只是書名:《清潔的精神》。 

有眼光、有氣魄、有定力,一切一切,無不具有,這樣的定閑師太,終歸失敗。 

太潔淨了。

潔淨不是錯。

無奈如此‘江湖’,污濁如斯如是! 

定閑師太,如何不敗?

天門道人——莫知莫覺的人,是快樂幸福的人。

‘泰山派’那幾位老一輩‘叛徒內奸道賊’的種種勾當,它的掌門人天門,居然蒙然不知。

直到‘五嶽並派’的那一日。

銀瓶乍破,鐵騎突出!天門道人的故事,講完了。

之前的天門,應該一直都是自滿自足的。

至少,多數時候,天門道人並不比定閑師太更不快樂。

‘痛苦的蘇格拉底’和‘快樂的豬’,最終,一樣的死於非命。

東方不敗——“我多傻呀,”他(基督山伯爵)說,“在我決心要為自己復仇的那一天,我為什麼沒有把自己的心剜出來。”(《基督山伯爵-第八十九章-夜》)  

假想成東方不敗獨白:“我多傻呀,在我決心要推倒任教主的那一天,我為什麼沒有把自己的心剜出來?!” 

人性,太人性的!

東方不敗人性猶存,人情味太重。對任我行,對任盈盈,對向問天,過於優容。否則,雖做不到‘千秋萬載’,總可以至死不敗的。

東方不敗對童百熊的忘恩負義似乎不合乎他的這一性格特質。

然而,並不。

猝然出手之前,東方不敗仍是滿懷感激地追憶‘童兄’對他的種種恩義,並非刻意要作偽買好。

此時的東方不敗,不是不重感情,而是太看重對楊蓮亭的感情,將這份畸情置於對童兄甚至對他自己的感情之上。

因此,東方不敗才會聲稱:“你怎麼得罪我都不要緊,只是不要得罪我的蓮弟”。

餘滄海——此人心胸狹窄,容易記恨人。這一點,在小說中寫得明白。

卻有著這樣一個大氣磅礴的名字(‘滄海’),也真夠諷刺的了。

志大於才,才高於量,量勝於德。

志高、才薄、小氣、無德。

真小人。

任盈盈、嶽靈珊——《世說新語-賢媛》:“謝遏絕重其姊(謝道韞),張玄常稱其妹,欲以敵之。有濟尼者,並游張、謝二家,人問其優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

任盈盈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嶽靈珊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

回看上文,感覺‘靈珊’與‘清心玉映’綰合甚好。‘心’屬‘靈’,而‘珊’是‘玉’。

曲洋、劉正風—— 淡俗情於靈台,負雅志于高雲。

兩人的姓名,隱含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與韻致?

可能性不大,也非全不可能——畢竟,歷史上以‘洋’為名的人物,有一個高洋,其他,甚少。

《列子-湯問》:“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奏琴一‘曲’,‘洋’‘洋’兮若江河,而志在‘流(劉)’水?

參證《連城訣》:‘落花流水’四俠中的‘流’,即為劉乘風,劉姓。

‘正風’?劉正風先生的‘作風’很‘正派’?

不是! 雖然劉正風曾率眾搗毀衡山城一家叫做‘群玉坊’的夜總會,允為‘掃黃先驅’。

‘正風’云云,所指仍是音樂之事。

《呂氏春秋-古樂》:“惟天之合,正風乃行,其音若熙熙淒淒鏘鏘。”

第46節

黃鐘公——黃鐘公之‘黃鐘’,與查良鏞之‘鏞’,根本就是一路貨色,‘大鐘’也。

若不是機緣巧合來至香江,小說中黃鐘公的命運,也許便是查良鏞的前景?

黃鐘毀棄,瓦缶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

丹青生——丹青生真是一流朋友,令狐沖?那更是一流朋友。

兩位真正一流的朋友,相遇相見相知,卻只做了一天的朋友。

當黑幕同時在丹青生令狐沖二人面前揭開,友情已是隨風(‘風二中’)而去,莫可挽回。

世間多少美好的事物可以不被碾碎於齷齪的權力鬥爭?

黑白子——其實我不忍對黑白子作苛評。

他是我們自己。

既‘白’,亦‘黑’。可說是‘虛偽’。

說是‘人格分裂’,更為適切。

一面厭倦了爭鬥、權謀、血腥,一面又停不住對名聲、權位、財貨的熱望。

其實,我不忍對黑白子作苛評。因為,黑白子就是我們自己。

‘鵰俠’上官雲——金庸筆下三鵰俠:郭靖、楊過、上官雲。

未見得上官雲就一門心思要犯賤,只是誤入魔教,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人要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要有獨立的人格才行,這樣才能超越組織、群體的束縛。” 金庸這話,說來輕巧,真要做到,戛戛乎其難哉!

究竟上官雲是何等樣人?坦白說,我不曉得。

這是一個極度被扭曲被異化的人物,除了滿口諛辭武功很高之外,面目其實模糊得很。

只抄錄兩段《笑傲》原文,以為對照:

任我行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說‘雕俠’上官雲武功既高,為人又極耿直,怎他說起話來滿口諛詞,陳腔爛調,直似個不知廉恥的小人?難道江湖上傳聞多誤,他只是浪得虛名?” 

令狐沖心下說不出厭惡,尋思:“……甚麼‘中興聖教,澤被蒼生’,甚麼‘文成武德,仁義英明’,男子漢大丈夫整日價說這些無恥的言語,當真玷污了英雄豪傑的清白!……任教主聽著這些諛詞,竟也欣然自得,絲毫不覺得肉麻!……以當世之士而論,向大哥、上官雲、……哪一個不是奇材傑出之士?這樣一群豪傑之士,身處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個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辭,心底暗暗詛咒。言者無恥,受者無禮。其實受者逼人行無恥之事,自己更加無恥。”

王蒙讀《笑傲江湖》,怎麼會哭?

鼎鼎百年內,多少上官雲?

田伯光——凡與令狐沖親近的《笑傲》人物,都能秉持‘不作惡’的穀歌準則。‘桃穀六仙’不撕人了,‘萬里獨行’田伯光,居然也不‘採花’了。

我不信令狐沖真有這麼偉大的人格力量,可以感化這些人,至於如此深切。

對田伯光,恐怕還是有點美化罷?

‘萬里獨行’,徒有虛名。

這位江湖知名的‘採花賊’,從頭到尾,一頭一尾,‘採花’僅只兩次,都還‘未遂’。第一次遇到令狐沖,結果田伯光平白多了一個‘小師父’,第二次,遇到了太師父不戒和尚,田伯光被沒收了作案工具,再想‘不戒’也‘不可’得,因此上,大師法號:“不可不戒”。

身負江湖雅望,田伯光的業務量卻是如此稀少,太不敬業!這還講不講職業道德了?

雖是有些小聰明小花巧小機靈,田伯光的本色,仍是渾不吝,愣頭青。

其言其行其遇,令人解頤。

田師傅做事,蠻認真的,惟其認真,‘笑果’才驚人。

平一指——平大夫的職業道德,才真正盡善盡美,無可挑剔。

敬業樂業,而竟以身殉之。

啞婆婆——辛稼軒曰:“怨無小大,生於所愛。”

此嫗之醋勁奇大,很可以理解的。

她許嫁不戒和尚,是準備好了死後入地獄進油鍋的。

付出太多,太在意,太恐怕不值。

不戒和尚——與‘花和尚’魯達或有淵源?

雖則不戒的塊頭比魯智深更大,形象卻是單薄了些。

此一人物, 塑造得不很成功,還行,不是很不成功。

儀琳—— 一家三口,皆是‘一根筋’,如此,才是和諧的一家。

儀琳遇上她的令狐大哥,幸焉?不幸焉?

不曾遇上,儀琳會活得更開心?更不開心?

或許,幸與不幸,開心與不開心,已是渾成的一體,說不清,到永恆。

更或許,我們的生命,僅僅是一種幻覺?

第47節

寧中則——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華山派’勢窮力蹙,內外交困。欲圖打開出路,幾乎全不可能。

嶽不群的齷齪勾當,寧中則早就知道了,卻一直對之諒解隱忍,一步步走到最後的絕望。

以寧中則的氣節風骨,似不宜如此?

‘華山派’的壓力,寧中則不比嶽不群感受更淺。明白:欲圖打開出路,幾乎全不可能。

藍鳳凰——在最早版本的《笑傲江湖》中,藍鳳凰對令狐沖,一往有深情。 

不管舊版新版,有情無情,看樣子,藍鳳凰這輩子嫁不掉了。

金庸在《用香水寫的小說——序林燕妮的‘愛情小說’》寫道:“那些‘嫁不掉的美女’所以嫁不掉,不是因為她們的條件不夠好,而是條件太好了,男人們娶不起,好比三顆一百克拉大鑽石,在玻璃櫃裡散發璀璨華美的光芒,普通人連多看一眼也不敢,更不用說去問問價錢了。小說中許多美女的惆悵,都是因男女間的條件配不攏而產生,這是現代化的的‘門當戶對’,很不羅曼蒂克,但很真。”  

美女不嫁,古今同歎!  

遇上段正淳也好啊! 

如此,段王爺麾下,便有兩鳳凰了。另一,刀白鳳(《天龍八部》:“刀白鳳拂麈一招‘鳳棲于梧’,向她頭頂擊落,秦紅棉急向右閃……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說道:‘鳳凰兒,別這麼狠!’秦紅棉一怔,怒道:‘什麼鳳凰兒,孔雀兒,叫得這般親熱!’”) 

‘只見這紫袍人一張國字臉,神態威猛,濃眉大眼,肅然……——只看面相,這人像誰?

除了《天龍八部》的作者,還能像誰?

金庸借著段正淳這一形象,開展自家的‘意淫’?

據錢鐘書先生,人類始祖亞當即已不惜再損失一根肋骨祈願上帝為他創造夏娃第二號(見於錢鐘書先生戛戛獨造的神學論文《上帝的夢》)。

亞當的每一位後世子孫,靈魂深處都住著一個段正淳?

金庸晚年說過一句很實在的話,“天下的男人都是不專情的,信不信由你。”

段王爺査先生還有一處相似,是溫里安觀察體認到的。“《天龍八部》用來形容身在高位但和氣可親的段正淳的一句話:‘大富大貴而不驕’。常有朋友問起金庸是怎麼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常引用這一句話。”(溫里安《王牌人物金庸》)

2010、3、12

附筆:《笑傲江湖》一書,我已經談得夠多,現在做的,是處理一些邊角料,寫一二篇碎文。

還留了一篇《嶽不群》,最後談,算是我讀《笑傲江湖》的總結性陳詞。

之後,應該沒有了。

談《笑》之十一】黑木崖上,那一幕華麗的演出

千年古國貧愚弱,

一代新邦假大空。

——楊憲益



安徒生《皇帝的新裝》,看前半部分,非常‘東方’的故事,至於結尾,美中不足,未免太‘西方’了。

在東方,那個妄言“可是他什麼衣服也沒有穿呀!”的傻孩子,其結局不外:

[一]、話沒說完,就給人堵上一嘴的馬糞。

[二]、被強行送進‘非正常人類研究中心’,供科研之用。

[三]、在人民群眾的不斷教育下,痛悟前非,深切認識到“這衣服多麼合身啊!式樣裁得多麼好看啊!多麼美的花紋!多麼美的色彩!這真是一套貴重的衣服!”

[四]、吾皇稍稍示意,義憤填膺的人民群眾一擁而上,將其掐死,或是踩死。

[五]、不等領袖示意,具有高度政治覺悟的群眾早已迫不及待,仍是一擁而上……

這傻孩子,不外這五種結局,如果他落在東方。

在東方,領袖的舊衣永遠潔淨樸素,皇帝的新裝永遠璀璨奪目。

‘全國人民喬裝打扮’(王朔語),化國家為劇院,俾全民作演員。演戲,依然是東方的故事。

東方啊東方!



令狐沖這傻蛋,也曾誤入‘黑木崖’的戲臺,看一幫‘做戲的虛無黨’,賣力演出:

“……陰暗的長殿之中卻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頌辭。令狐沖心下說不出厭惡,尋思:‘……這樣一群豪傑之士,身處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個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辭,心底暗暗詛咒。言者無恥,受者無禮。其實受者逼人行無恥之事,自己更加無恥。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漢?’……殿中頌聲大作,都說教主仁義蓋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計小人過,眾部屬自當謹奉教主令旨,忠字當頭,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立下決心,為教主盡忠到底……只聽得有人向任我行揭發東方不敗的罪惡,說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楊蓮亭一人,如何濫殺無辜,賞罰有私,愛聽恭維的言語,禍亂神教。有人說他敗壞本教教規,亂傳黑木令,強人服食三屍腦神丸。另有一人說他飲食窮侈極欲,吃一餐飯往往宰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各人所提東方不敗罪名,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加瑣碎。有人罵他喜怒無常,哭笑無端,有人罵他愛穿華服,深居不出。更有人說他見識膚淺,愚蠢糊塗;另有一人說他武功低微,全仗裝腔作勢嚇人,其實沒半分真實本領。……接著又聽一人說東方不敗荒淫好色,強搶民女,淫辱教眾妻女,生下私生子無數……”

此時的令狐沖,像安徒生童話中的那個傻孩子,完全不能進入角色,他他他啊喪心病狂,居然“想:‘東方不敗為練《葵花寶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宮,甚麼淫辱婦女,生下私生子無數,哈哈,哈哈!’想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聲來。這一縱聲大笑,登時聲傳遠近。”

‘這一縱聲大笑’,飽含譏嘲之意。聽聞此笑,聖教主任我行他老人家的反應我們還沒看到,廣大人民群眾早就義憤填膺怒火中燒,“長殿中各人一齊轉過頭來,向他怒目而視。”

想來教徒們一則看聖教主先前對此人甚好,向他下手,難保不會拍馬屁而誤拍到馬蹄上,太不識趣。再則,大家掂量令狐沖的武功,只怕自己打他不過,一旦動手,難免要以身殉教。就像後來鮑大楚長老說的那樣“咱們若得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榮耀之事,只不過卻損了神教與教主的威名。”(《笑傲.36.傷逝》)這這這,如何使得?!

黑木崖上,阿Q成群!

第48節

“一犯(阿Q的忌)諱,不問有心與無心,估量了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麼一回事,總還是阿Q吃虧的時候多。於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神教教徒們眼看令狐沖氣力似乎不小,打起來自己吃虧的機會可太大了,自然“變換了方針,改為怒目而視。”

要不,這幫義憤填膺忠字當頭的神教教徒,早就一哄而起、一擁而上了。

在東方,那個妄言“可是他什麼衣服也沒有穿呀!”的傻孩子,其結局不外:

[一]、話沒說完,就被父親將嘴堵住。

[二]、被強行送進‘非正常人類研究中心’,供科研之用。

…… ……

黑木崖上,任大小姐盈盈,扮演了“不等他說話,先堵上他嘴”的角色。“盈盈知道他闖了禍,搶過來挽住了他手,道:‘沖哥,他們在說東方不敗的事,沒甚麼聽的,咱們到崖下逛逛去。’令狐沖伸了伸舌頭,笑道:‘可別惹你爹爹生氣。’二人並肩而出……”





古怪!古怪!

查良錚(穆旦)與查良鏞(金庸),一在天津,一處香江,地北天南。居然不同的筆下,描述了相同的場景。莫非穆旦先生也曾身在‘黑木崖’看過戲來?

“慷慨陳詞,憤怒,讚美和歡笑

是暗處的眼睛早期待的表演,

只看按照這齣戲的人物表,

演員如何配置精彩的情感。”(穆旦《演出》)

一如‘黑木崖’上,演出人人有份,絕不落空。而:

“終至臺上下已習慣這種偽裝,

而對天真和赤裸反倒奇怪:

怎麼會有了不和諧的音響?

快把這削平,掩飾,造作,修改。”

‘黑木崖’上,所有的群眾演員都極端敬業,傾情奉獻,賣力演出,唯有‘天真,赤裸’的令狐沖,“忍耐不住,不由得縱聲大笑”,大家少不得要“一齊轉過頭來,向他怒目而視”——廣大人民群眾很緊張、很納悶:“怎麼會有了不和諧的音響? 快把這削平,掩飾,造作,修改”!

每個人都匍匐塵埃,口吐無恥之言,身行無恥之事,這份‘無恥’,攤到每個人頭上,感覺就很稀薄了。

一旦某一人“決不跪在地上,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好阻擋自由的風 ”,如此,你讓大家怎樣去面對自己?!





“陰暗的長殿之中卻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頌辭”,難道這‘近百人’被逼做此無恥之事,心中竟全無怨憤?魯迅說的好:“中國人所蘊蓄的怨憤已經夠多了,自然是受強者的蹂躪所致的。但他們卻不很向強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發洩。”所以,神教教徒斷不會對聖教主不敬,只好向令狐沖‘怒目而視’。

慢慢就習慣了。“萬事閉眼睛,聊以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瞞和騙。”(魯迅《論睜了眼看》)

慢慢地,教徒們會教育自己相信:自己說這些話,做這些事,都是出於對‘澤被蒼生’的聖教主的一片忠愛之心,不僅不丟臉,並且光彩的很!“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著,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同上)

我相信:‘黑木崖’上的聖教主,是幸福的。廣大教徒,早晚也將體會到一種巨大的幸福感,並且會越來越感幸福。“人世的幸福在於欺瞞,達到了一個和諧的頂尖。”(穆旦《哀悼》)



在東方,領袖的舊衣永遠潔淨樸素,皇帝的新裝永遠璀璨奪目。

化國家為劇院,俾全民作演員。

演戲,

依然是東方的故事。

2009、1、28

第49節

[任我談之六] 父女之間——任伊盈盈任我行

禮義恥廉掛聖堂,

試讀古史心茫茫。

殺親弑父尋常見,

自古欺人是帝王。

—— 佚名

或許是社會和諧程度有待加強吧,中國大地滿眼都是防盜門和防盜網,在平房或別墅住家的,更修起高高的圍牆,守護著自己那份或菲薄或殷實的家業。

要講有史以來圍牆修得最闊氣最牢實的,不能不讓那位千古一帝的始皇帝。“築長城,因地形,用制險塞,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餘裡”(《史記》),緊緊看護著自己那份大家業,冀望傳諸子孫“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可惜‘祖龍死而地分’,秦祚二世而絕。這份家業轉到了少年時‘不事家人生產作業’的無賴劉三手上。劉三先生小人乍富,難免志得意滿,驕其老父:“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老二)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然後刑白馬盟曰:“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仍是把‘天下’視作自家的私產,傳留子孫後世。

這種‘家天下’的思維,逮及近世,仍然植根於國人心底。袁大頭、蔣中正、張作霖等等,莫不以‘傳子’為念。

其實,除了以上數人,還有一位大人物也有此心結——林副帥在他自己還僅是‘接班人’的時候,就已經難掩其欲樹立世子老虎為‘接班人的接班人’的用心。人家觸目傷心,當然不高興。於是推薦張春橋作林的繼承人,林則唯唯否否,完全不做回應。可以說在這一刻,林副‘折戟沉沙’的大結局已經預定。

林的敗亡,我想這是最大的緣由了——這一點似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指出過。

〈笑傲江湖〉既然“企圖刻劃中國三千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書中的政治人物不可避免的染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尤其是任我行身上,濃縮了自古梟雄人物的特質,不免於‘家天下’的思想也就順理成章了。

任我行一方面把神教的玉璽〈葵花寶典〉授予東方不敗,顯示了神教的權力繼承一秉大公,井然有序。但他同時又自覺不自覺地栽培扶植自己的女兒盈盈。這一點,教中第二、三號人物東方不敗與向問天皆有所察覺。向問天追憶:“再說,小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聰明,便在一二年間,只怕便會給她識破了(東方不敗的)機關。等她成年之後,教主又或許會將大位傳她。東方不敗所以不敢多等,寧可冒險發難,其理或在於此。”(〈笑傲-脫困〉)

再看任盈盈的回憶:“東方不敗行使詭計,把爹爹囚禁起來,欺騙大家,說爹爹在外逝世,遺命要他接任教主。當時我年紀還小,東方不敗又機警狡猾,這件事做得不露半點破綻,我也就沒絲毫疑心。東方不敗為了掩人耳目,對我異乎尋常的優待客氣,我不論說甚麼,他從來沒一次駁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榮。”(〈笑傲-積雪〉)

任我行過於托大,滿心以為既然自己已用傳《花》手段,通諭東方自己將儘快把教主的大位交付給他,篤定東方不敗不致亂來。因此任我行竟未作任何防備。東方不敗發動宮廷政變居然‘做得不露半點破綻’,固然得力於自己的‘機警狡猾’,實在也還得靠任我行的托大無備予以配合才能實現。當變起倉促時,任我行幾乎沒有機會作任何抵抗,便已被擒。

並不是因為勇敢、堅定,而是出於恐懼、狐疑,東方不敗才倉促發難的。政變輕易成功,東方不敗才相信了任我行對自己的拳拳愛護栽培之心。此前對任教主的一切猜疑,都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許明天,或許下月,任教主就會當眾宣佈東方不敗為神教新教主,順利完成最高權力的和平交接。自己就不需要勞神費力收拾政變後的爛攤子,而更能使教徒上下歸心。這次政變根本就是一場誤會,甚無謂也!

如果,在政變過程中東方不敗發現了任教主對自己有一絲防範猜忌的用心與動作,也就證實了自己先前的疑懼並非空穴來風。自己就是‘先下手為強’的大丈夫,那麼他也會‘無毒不丈夫’下去,勢將對任斷然處置,格殺勿論。

但是,這種跡象根本沒有發現!

作為一個‘人’東方不敗最大的優點,作為一個‘政治家’東方不敗最致命的軟肋,是同一件事:他的人性尚未完全泯滅,還存留著相當重的人情味。

此時的東方不敗,對長期關愛扶植自己的教主充滿負疚之心,大錯既已鑄成,勢難挽回。篡位已經成功,至於‘弑主’,東方不敗於心不忍。

“東方不敗道:‘任教主,這部《葵花寶典》是你傳給我的。我一直念著你的好處。’任我行冷笑道:‘是嗎?因此你將我關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見天日。’東方不敗道:‘我沒殺你,是不是?只須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給你喝,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嗎?’任我行道:‘這樣說來,你待我還算不錯了?’東方不敗道:‘正是。我讓你在杭州西湖頤養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西湖風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莊,更是西湖景色絕佳之處。’”(〈笑傲-繡花〉)

地牢就是地牢。地面之上、日月覆照之處何等景致風光,與黑牢中的囚犯有什麼干係?

那麼,東方不敗是在向任我行示惠賣好?或者是在調侃譏嘲他的老上司老領導?

都不是!

儘管有幾分天真甚至滑稽,但東方不敗確實說的是心裡話——‘武功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不需要撒謊!

第50節

東方不敗是人情味太濃的一個不稱職的政治家,確實想給任我行找一‘頤養天年’的‘絕佳之處’,既要避免被人發覺,又使自己的良心稍許得到安慰。他選擇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西湖風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的孤山梅莊。

不特此也,東方不敗還把自己對任我行的負疚良深補償到任的女兒盈盈身上。他“對我(盈盈自稱)異乎尋常的優待客氣,我不論說甚麼,他從來沒一次駁回”,盈盈對此事的理解是“原來這也是東方不敗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對我十分愛護尊重。這樣一來,自然再也無人懷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奪來的。”這一猜想,當然是對的,但不是全部。

東方不敗最初篡奪大位元當然需要‘掩人耳目’,但東方對盈盈的‘優待客氣’十二年如一日。‘聖姑’的稱號就算不是出於東方不敗欽定,但他依然容忍默認了,東方不敗縱容盈盈擁有龐大的權力班底,對江湖散人具有無上的影響力,在日月神教享有一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崇高的政治地位……

至於說東方不敗善待盈盈全是為了羡慕她生為女兒身,那更有幾分搞笑了。天下女子何其多,他要善待誰不可以,非要善待任我行的愛女?他原來的妾侍又何嘗不是女兒身,東方不敗‘自宮’後是如何善待她們的呢?他回憶道:“我從此不愛女子,把七個小妾都殺了”。

東方不敗是看著盈盈長大的,對盈盈是有感情的。當盈盈髫齡時,東方不敗就“常抱著我(盈盈自稱)去山上采果子遊玩”。他把任我行囚禁之後,更是一肩挑起對盈盈的監護教養之責,心中把盈盈視為‘世侄女’甚至自己的女兒。盈盈後來追憶當年“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無異”,誰能做公主?一定是教主的女兒或是侄女啊。趙光義登位為帝,下詔:大哥匡胤、三弟廷美的子女與自己子女一樣,並稱“皇子皇女”。清末恭親王奕訢的女兒,即咸豐帝的侄女,也曾被慈禧收養宮中,封“固倫公主”。

東方不敗與盈盈,二人相處,向來猶如家人。以盈盈的精明聰慧,12年來居然絲毫不曾疑心自己生父被篡被囚。如果東方不敗沒有對她的那份眷護疼惜之情,光靠偽裝,是無法令盈盈如此輕信的。直到真相大白,盈盈口中的‘東方叔叔’仍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因為東方不敗誤以為任教主對自己‘推赤心置人腹中’,而自己過分多疑,又權慾薰心。不等任教主把大位傳給自己,就可恥地發動了宮廷政變。實在忘恩負義、狗彘不如!因此東方不敗才會“歎了口氣,道:‘任教主,你侍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記得。’”他是希望把對任我行的欠債補償在任盈盈身上。

“一統江湖”到‘千秋萬載’!這僅僅是東方不敗的一個構思,還沒有成為事實,也永遠不會成為事實。東方不敗沒有子女,也永遠不會再有子女了。那麼一旦他死在日月神教教主的位子上,誰最有可能、最有實力成為他的接班人繼承者呢?

恐怕盈盈可能性最大吧?如果她想的話。

當然東方不敗也可能希望由楊蓮亭繼位,不過楊的地位跟《鹿鼎記》中那位教主夫人蘇荃阿姨約略相似。老教主活著,楊、蘇權勢熏天,作威作福,不可一世,靠山一倒,恐怕不知往哪兒躲了,沒有可以逃避的地方!

歷史上,漢哀帝“欲法堯禪舜”,將帝位轉讓給自己的孌童董賢,其事與東方不敗、楊蓮亭有三分相似。結果,當然是不成功。

當東方不敗壽終正寢時,任我行與向問天應該墓木早拱了。東方不敗的政變極其隱秘,知情人本就不多。東方不敗任由盈盈的政治實力不斷坐大,我覺得他能接受盈盈來做自己的繼任人——當然在此前先要把僅剩的(如果還有的話)知情者在人間蒸發掉……

任盈盈不是東方不敗心中唯一的接班人選,但應該是其中的一個,並且可能是最有希望的一個。

從她父親那篡奪的,還到他女兒手上。這樣,東方不敗就會帶著更少愧疚,與他的老上司在九泉相見了。

以上,是我根據小說中的蛛絲馬跡,做出的臆測。

有價值嗎?即有,也不大。因為任我行複出了,復位了。終於,東方不敗名裂身敗了。

任我行奪回教主大位之後,當然會不遺餘力地扶植栽培自己的女兒(也可以包括女婿),來繼承自己那份家業。

奇怪的是,他女兒的感受卻正相反:

“想到這裡,(盈盈)不由得覺得東方不敗有些可憐,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後,待我著實不薄,禮數周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無異。今日我親生爹爹身為教主,我反無昔時的權柄風光。’”(《笑傲-傷逝》)

盈盈太敏感太多心了!親生父親怎會侵削女兒的權柄?她在教中的地位,比前反而降低了,怎麼可能?

然而,事實正是如此!

“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自古皆然。尤其任我行在重登大位之後,對權力的執著、敏感已經接近病態。對自己女兒,也不能完全放心。盈盈的影響力、權力根基已經讓他感到了莫大威脅。尤其那幫江湖散人見到盈盈,居然一派孺慕之情(“群豪大聲歡呼‘聖姑!聖姑!’,一齊躬身行禮。瞧這些人的神情,對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歡喜之情出自心底”)。而任我行自己從日月神教教徒那裡所獲得的的忠誠,在令狐沖看來不過如此:“任教主還是和東方不敗一樣,以恐懼之心威懾教眾。眾人面子上恭順,心底卻憤怒不服,這個‘忠’字,從何說起?” 兩相對比,任我行意識到對自己最高權力的最大威脅不是來自他人,正是自己的女兒!因此,他才著手有計劃的侵削盈盈的權柄,‘甩石頭’‘摻沙子’,慢慢動搖盈盈的權力根基,務使自己的絕對威權不受挑戰……

第51節

任我行一旦宴駕大行,當然會把大位傳給女兒女婿,這是他對權力的獨佔欲的延伸。如果需要,他甚至會像朱元璋那樣大殺功臣,讓子女不受威脅順利接班。但只消他還有一口氣在,至高權柄決不容許任何人覬覦、染指,女兒也不例外!

宋代高太后,時人譽為‘女中堯舜’。金庸也認為她‘秉性慈愛’,然而,“她一遇到大權受脅,立時便想到排除敵人,縱然是至親骨肉,也毫不寬貸。”(三聯版《天龍八部》1905頁)

當任我行第二次邀令狐沖加入神教,遭拒,盈盈在旁解勸時,書中的描寫是:“任我行側著一隻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聲,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我讀《笑傲》,至此節,心中不覺生出一陣寒意:任我行此語此態已經隱含殺機了——儘管還微弱。

《笑傲江湖》的創作,始於1967年。也是在1967年,金庸發表《明報》社評《自來皇帝不喜太子》,準確預言了4年後發生的大事件。多年以後金庸對此有所闡發:“我寫社評時,我說林副一定垮臺,那時他是最威風的時候,我的觀點,是因為在中國歷史上,接班人基本上都沒有好結果,漢武帝手刃自己的太子,康熙皇帝這樣厲害,太子的收場也不過如此,當直接威脅到權力時,接班人都沒有好下場。”

幸虧盈盈‘權力欲淡薄’,沒有與老父爭權的用心與作為,否則的話,後果不堪設想。中國歷史上為了爭奪皇位子弑父、父殺子、兄弟相殘的故事還少嗎?

以盈盈的冰雪聰明,對老父的心思當能了然。但她天性寬和,又非嗜權之人,對父親的手腕佯作不知,一味退讓隱忍。但傷心總是難免的,只得自我寬解:“唉,我今日已有了沖郎,還要那些勞什子的權柄風光幹甚麼?”

血淋淋的權力故事,不談也罷!

現代國家用全民選舉的方式,成功解決了最高權力的轉移問題,自此,‘數人頭’代替‘砍人頭’,成為解決權力繼承的主要手段。誰得到選民贊成票更多,就象徵著他得到人民的擁護越廣,誰就成為權力的暫時的(任期內)擁有者。而在中世紀國家,權力繼承永遠是一個最關鍵最棘手的最大問題,稍有閃失,就不免血雨腥風了。

此文通篇談權力繼承,它更恰切的題目應該叫做《接班人的故事》。

令狐沖對任我行,不會像對風清揚那樣‘覺得親切之極’,而‘投機’之感,卻是相同:“喝得十幾杯酒後,令狐沖覺得這位任教主談吐豪邁,識見非凡,確是一位平生罕見的大英雄、大豪傑,不由得大是心折……但聽他談論了一會後,頗信英雄處事,有不能以常理測度者。”

這份‘投機’,不僅是令狐沖單方面的感受,任我行對令狐沖,也是另加青眼,許為知己:

當令狐沖在梅莊黑牢初遇任我行,已為任我行激賞。二人交談數語,任我行即對令狐沖的業師風清揚改口相稱,起初喚作‘老風’,終於尊稱‘風老’,愛屋及烏,賣的是令狐沖的面子。

《笑傲-積雪》中的一段文字,殊堪注目:“任我行伸出食指,指著令狐沖的臉,突然哈哈大笑…道:‘你……你……你要去做尼姑?去做眾尼姑的掌門人?’……‘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驚世駭俗之事,何以成驚天功地之人?’…說著呵呵呵的笑了幾聲,笑聲中卻盡是苦澀之意。”

傷心人別有懷抱,任我行此時胸臆間那種蒼蒼涼涼的感覺,怕不僅是因為令狐沖奉定閑師太遺命接任恒山掌門打亂了他的戰略部署那麼簡單。

“ 我是老怪,你是小怪”,此語可以轉換成另一種表述方式:“我的心與令狐沖是相通的”。

有些獨夫民賊,少年時何嘗不是自由至上的個人主義者?一旦掌握大權,為了獲得並保持自己無法無天的絕對自由,不恤限制黔首賤民的點滴自由。

阿道夫-希特勒先生年輕時,酷愛繪畫、音樂,頗有幾分高人逸士的做派,然則……

與任我行、令狐沖二人心念相通的,還有隱在書後的作者。金庸17歲寫過一篇文章《一事能狂便少年》:“因為事業夠得上稱一聲‘偉大’,一定是‘與眾不同’……如果不帶幾分狂氣,蔑視別人的意見,不顧社會的習俗,這件事准得半途而廢。”

令狐沖對任我行的觀感,體現了金庸本人對獨夫的矛盾心態:“(聽聞任我行死訊,令狐沖)心情更是奇特,雖憎他作威作福,橫行霸道,卻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無忌憚、獨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頗為相投,只不過自己絕無‘一統江湖’的野心而已。”

人,是會變的。一個早年的自由至上的個人主義者,有三種可能的發展路向:或為令狐沖,或為風清揚,或為任我行。

第52節

令狐沖與風清揚都被金庸歸到‘隱士’之列。‘隱士’與‘隱士’,未必全同。金庸在《後記》中,對令狐沖的個性,兩次揭出‘天生’二字:(一)“令狐沖是天生的‘隱士’,對權力沒有興趣”;(二)“令狐沖卻是天生的不受羈勒”。

像賈寶玉一樣,令狐沖對功名利祿天然地興趣缺缺,對於兼善天下、拯救地球好像也沒有‘舍我其誰’的使命感。

對於權力,風清揚未必比令狐沖更感興趣,但‘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對風清揚而言,權力本身從來不是目的,而是做大事必不可少的手段與憑藉,他還是冀望有所作為的。但在中國的政治環境下,他把感情看得太重,失敗必然。不能‘兼善天下’,風清揚這才選擇了‘獨善其身’。金庸強調他與令狐沖的區別:“風清揚是心灰意懶、慚愧懊喪而退隱的。令狐沖卻是天生的不受羈勒。”(《笑傲-後記》)

中國隱士傳統裡面,令狐沖這種‘天生隱士’屬第一稀有,常態則是風清揚這種仕途失意而賦‘歸去’的隱者。

任我行把風清揚視作自己‘佩服的三個半人’中的一人,他所欽服於風清揚者,怕不僅是風氏神幻之‘獨孤九劍’,對風清揚的風華氣度、抱負行止,任我行瞭解應非泛泛,且頗能認同。他最初稱呼風清揚為‘老風’,比較後來的‘風老’少了一分敬意。口氣間我感覺居然有那麼三分親切……

風清揚為了一個女人而被華山派‘氣宗’誑騙,終為天下笑。此舉,必為任我行所不取。風清揚竟以此故,徹底退出權力的角鬥場,這事,要放到任我行身上,更無可能。

“(任我行)心知女兒非此人不嫁,自己原也愛惜他的人才,自己既無兒子,便盼他將來接任神教教主之位。”(三聯版《笑傲江湖》1542頁)——任我行確是打算培養令狐沖作自己的接班人,得知女兒與令狐沖的情緣之後,此心此念,更為堅定。

任我行看好令狐沖的武功,可以為己所用。實在還是欣賞令狐沖的個性,(如劉邦所言)‘肖我’!

任我行應該明白所謂的‘千秋萬載’只是幻覺,生前須做好身後的安排,方能讓自己的思想、功業、精神得以賡續。

令狐沖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表現,令任我行恍惚找到了自己的替身。最瞭解教主脾性的向問天對令狐沖說得明白:“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你莫屬”,而令狐沖終於還是拒絕了。任我行對這次拒絕的理解是:“東方不敗武功之高,決不在我之下……要想從他手中奪回教主之位,當真是以卵擊石、癡心妄想之舉。你不願和我結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

任我行永遠不會理解:有人居然可以浮雲富貴、敝屣權杖,完全沒有權力欲望,生命中只重視個人的自由,個性的舒展。

“戚長髮叫道:‘你假惺惺的幹甚麼?這是一尊黃金鑄成的大佛,你難道不想獨吞?我不殺你,你便殺我,那有甚麼希奇?……’他高聲大叫,聲音中充滿了貪婪、氣惱、痛惜……戚長髮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哪有人見到這許多黃金珠寶而不起意?’”(《連城訣-大寶藏》)

戚長髮被大寶藏所‘異化’,眼中唯有黃金,並且堅信所有人的想法都跟他一樣;任我行則被權力所‘異化’,眼中唯見權力,並且堅信人皆如此,所以他才會對自己的女兒也要加意防範。

“那些熱衷於權力的人,受到心中權力欲的驅策,身不由己,去做許許多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實都是很可憐的。”(《笑傲-後記》)

令狐沖與任我行,內心都在追尋一份絕對的自由。令狐沖是‘放下無求自在’‘心不貪榮身不辱’;任我行則是使自己成為太陽系的核心,以‘吸星大法’控制所有人,使之按自己的軌道運行。他的‘一統江湖’不僅要‘書同文,車同軌’,更要超越秦始皇,做到‘人同思’,要徹底控制世人的思想以及靈魂,這樣,他就(感到)絕對自由了。

阿克頓勳爵指出:“自由的本義:不被他人奴役。自由的反義,奴役他人。”——令狐沖追求前者,任我行實踐後者。

第53節

令狐沖、任我行皆極端重視個人自由。

令狐沖,是遺世獨立,還于幽谷的自由;任我行,是踩在眾人頭頂闊步前行的自由。

令狐沖,率性而為,又不失節制——不夠‘任我行’;任我行,有所執,太執著於權力爭奪——未得‘笑傲江湖’。

令狐沖對風清揚坦承:“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卑鄙無恥的手段,也只好用上這麼一點半點了”,自由,是令狐沖看得重於生命的,如果不是金庸安排任我行猝死,翁婿兩人後來的故事,要比胡斐對著老泰山苗人鳳將砍未砍的那一刀的風情,更加充滿玄疑。

我曾寫過一篇《1984與笑傲江湖》,談這兩本中西‘政治小說’的相似處。這裡,稍作補充:《1984》中‘老大哥在看著你’。而奧布賴恩正是‘老大哥’的替身代言人。小說主人公溫斯頓卻將奧布賴恩視為共同反對‘老大哥’的知己,唯一可能理解自己的人。

令狐沖與任我行,大致也如此:天然敵對,卻又難得知己。

奧布賴恩曾賦予溫斯頓反抗的思想和勇氣,並且預言他們將‘再會於沒有黑暗的地方’。

他們再次的會面,是在大洋國‘仁愛部’的囚牢,強烈的燈光永不熄滅,果然是“沒有黑暗的地方”。

如果任我行不曾猝死,令狐沖將在什麼情形下與這位朝陽教的聖者再相見?

有一點似可斷言:那一定也是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

2007、3、28

【注1】找到老杜這兩句詩,有些自得,稍作解說。

‘日月籠中鳥’,指‘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雖是恣意妄為肆無忌憚,然而,“那些熱衷於權力的人,受到心中權力欲的驅策,身不由己,去做許許多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實都是很可憐的。”(《笑傲-後記》),仍如‘籠中鳥’,不得自由。

‘水上萍’,指令狐沖。萍飄水上,雖無奈,也自在。

[任我談之四] 任我行其人與《莊子-盜蹠》篇

儒術于我何有哉,

孔丘盜蹠俱塵埃!

——杜甫

林語堂《八十自述》:‘中國的理想流浪漢是最有尊嚴的人,也是最能抗拒獨裁領袖的極端個人主義者’。

金庸多次引用過的丘處機的詩,“縱橫自在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與這“理想流浪漢”精神,很是相通。

令狐沖身上,完美體現了這理想流浪漢的精神。他被岳不群夫婦收養之前,固然是流浪兒,而《笑傲江湖》全書幾乎就是他江湖浪遊的一部心靈史。面對‘聖教主’任我行,令狐沖既不受脅迫,更拒絕了最高權柄的誘惑。他是“最能抗拒獨裁領袖的極端個人主義者”。

林語堂先生在《生活的藝術》中複雲:“中國每個人的社會理想都是儒家的,而每個人的自然人格理想都是道家的……有人一不願做官,二不願叩頭……於是那些喜歡蓬頭跣足的人走而歸於道家……道教是中國人民的遊戲姿態,而孔教為工作姿態。這使你明白每一個中國人當他成功發達而得意的時候,都是孔教徒,失敗的時候則都是道教徒。”

1994年,金庸在北大回答學生提問時表達過相似的看法:“《笑傲江湖》是想表達一種沖淡、不太注重爭權奪利的人生觀,對權力鬥爭有點厭惡的想法。中國自古以來的知識份子士大夫…努力考試做官,想升官發財,但作詩寫文章時總會表達一種沖淡的意境,說要做隱士,這也是中國文化傳統的一種”。

金庸在令狐沖身上所寄寓的,是莊子“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的人生理想。而通過《廣陵散》與《笑傲江湖》之曲的傳承,令狐沖也與嵇康以及‘竹林七賢’那絕世的‘魏晉風流’,一脈相通。

因此,我認為:對《笑傲江湖》一書以及令狐沖這一形象影響最大的,是《莊子》與嵇康。而余英時先生早已指出過:“曹雪芹最欣賞的古人是阮籍,最愛好的古籍是《莊子》”。

《紅樓夢》與《笑傲江湖》,一文一武,一記閨閣,一述江湖。兩書似乎完全不搭界。然而,兩書主人公卻有著微妙的相似處。賈寶玉和令狐沖皆為未經雕琢的璞玉,同時也是不堪造就的頑石。他們行事一任自己的本性,將世俗禮法視如無物,他們沒有事業心、沒有名利心、沒有使命感,他們不是李贄那樣與禮教決裂的叛徒,他們根本無視禮教,他們追求自由,崇尚真實,厭棄賈政與嶽不群身上那種虛矯之氣,而對世間眾生抱持一份善念與同情,他們最大的罪過是不曾喪失赤子之心……

與令狐沖的‘笑傲江湖’對應的,是任我行的‘一統江湖’。對《笑傲江湖》一書以及令狐沖這一形象影響最大的,是嵇康與《莊子》。巧合的是:《莊子》書中描述的那位‘盜亦有道’的盜蹠,與任我行的形象竟也有三分相似。

將《笑傲江湖》與《莊子-盜蹠》的相關章節作一對照,感覺頗有興味,當然,穿鑿之處恐怕難免,這是需要預先申明的。

《莊子-盜蹠》:“盜蹠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孔子前往彼處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反遭盜蹠教訓了一通,盜蹠譏諷孔子:“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于魯,削跡于衛,窮于齊,圍于陳蔡,不容身於天下”。

《笑傲-拒盟》一章,任我行在教徒們的歌頌聲中不免陶醉:“孔夫子弟子不過三千,我屬下教眾何止三萬?他率領三千弟子,淒淒惶惶的東奔西走,絕糧在陳,束手無策。我率數萬之眾,橫行天下,從心所欲,一無阻難。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卻又差得遠了。”

還是有點亂,那就一一對照,可以看出兩者甚至字句、詞彙都很相似:

[一] 《莊子》:“盜蹠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

《笑傲》:“我率數萬之眾,橫行天下”

[二] 《莊子》:“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于魯,削跡于衛,窮于齊,圍于陳蔡,不容身於天下”

《笑傲》:“他率領三千弟子,淒淒惶惶的東奔西走,絕糧在陳,束手無策”

第54節

神教教主,不是人:

【#鮑大楚喝道:“跪下磕頭!”儀清朗聲道:“我們是出家人,拜佛、拜菩薩、拜師父,不拜凡人!”鮑大楚大聲道:“聖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聖賢,便是佛,便是菩薩!”#】

神教教主,是神,太陽神:

【#向問天右手高舉,劃了個圓圈。數千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江湖後進參見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巍坐不動,……#】

要不是東方紅了,太陽升了,還有甚麼玩意兒可以“澤被蒼生”?

日月神教追求的“一統江湖”,不僅是組織上的“一統”,更著重於思想上的“統一”。“一統”之後的“江湖”,必然要破除迷信:

【#鮑大楚道:“咱們神教一統江湖之後,把天下文廟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來,又把天下武廟中關王爺的神像請出來,……”#】

華山派掌門尊奉儒教(雖然是假道學),‘一統江湖’之後,必須打倒孔老二!武當、泰山、青城三派崇奉道教,而道教信仰之一的關帝,也是要被掃地出門的。

少林、恒山兩派的佛教信仰,亦在除惡務盡之列:

【#方證又道:“令狐掌門,出家人慈悲為懷,……今日之事,並不是咱們不肯讓,而是任教主非將我正教各派盡數誅滅不可。除非咱們人人向他磕頭,高呼‘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阿彌陀佛!’”#】

方證老和尚還是想得天真了,謳歌“聖教主”之後再贅上“阿彌陀佛”四字,也是不被允許的。他的結局是每天參加批判大會,高呼口號:“什麼佛經,淨放狗屁!”接著,被自願還俗,再與恒山派的師太自由戀愛、結婚。

謝謝朋友,新年快樂!

以前談過這些:

任我行奪回教主大位之後,當然會不遺餘力地扶植栽培自己的女兒(也可以包括女婿),來繼承自己那份家業。

奇怪的是,他女兒的感受卻正相反:

“想到這裡,(盈盈)不由得覺得東方不敗有些可憐,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後,待我著實不薄,禮數周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無異。今日我親生爹爹身為教主,我反無昔時的權柄風光。’”(《笑傲-傷逝》)

盈盈太敏感太多心了!親生父親怎會侵削女兒的權柄?她在教中的地位,比前反而降低了,怎麼可能?

然而,事實正是如此!

“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自古皆然。尤其任我行在重登大位之後,對權力的執著、敏感已經接近病態。對自己女兒,也不能完全放心。盈盈的影響力、權力根基已經讓他感到了莫大威脅。任我行意識到對自己最高權力的最大威脅不是來自他人,正是自己的女兒!因此,他才著手有計劃的侵削盈盈的權柄,‘甩石頭’‘摻沙子’,慢慢動搖盈盈的權力根基,務使自己的絕對威權不受挑戰……

任我行一旦宴駕大行,當然會把大位傳給女兒女婿,這是他對權力的獨佔欲的延伸。如果需要,他甚至會像朱元璋那樣大殺功臣,讓子女不受威脅順利接班。但只消他還有一口氣在,至高權柄決不容許任何人覬覦、染指,女兒也不例外!

宋代高太后,時人譽為‘女中堯舜’。金庸也認為她‘秉性慈愛’,然而,“她一遇到大權受脅,立時便想到排除敵人,縱然是至親骨肉,也毫不寬貸。”(三聯版《天龍八部》1905頁)

當任我行第二次邀令狐沖加入神教,遭拒,盈盈在旁解勸時,書中的描寫是:“任我行側著一隻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聲,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我讀《笑傲》,至此節,心中不覺生出一陣寒意:任我行此語此態已經隱含殺機了——儘管還微弱。

《笑傲江湖》的創作,始於1967年。也是在1967年,金庸發表《明報》社評《自來皇帝不喜太子》,準確預言了4年後發生的大事件。多年以後金庸對此有所闡發:“我寫社評時,我說林副一定垮臺,那時他是最威風的時候,我的觀點,是因為在中國歷史上,接班人基本上都沒有好結果,漢武帝手刃自己的太子,康熙皇帝這樣厲害,太子的收場也不過如此,當直接威脅到權力時,接班人都沒有好下場。”

幸虧盈盈‘權力欲淡薄’,沒有與老父爭權的用心與作為,否則的話,後果不堪設想。中國歷史上為了爭奪皇位子弑父、父殺子、兄弟相殘的故事還少嗎?

第55節

任我行控馭他人的手段,主要有三:(一)動之以情;(二)誘之以利;(三)脅之以威。

由他脫困後與令狐沖的首次暢談,可以略窺一斑:

“我和你二人結為金蘭兄弟,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是‘動之以情’。‘你便為我教的光明右使’以及借向問天之口對令狐沖作出的承諾:“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你莫屬”,這是‘誘之以利’。被令狐沖拒絕後,“只見任我行左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說道‘你如固執己見,不入我教,自己內傷難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說,只怕你師父、師娘的華山派……嘿嘿,我要使華山派師徒盡數覆滅,華山一派從此在武林中除名,卻也不是甚麼難事。’”,惱羞成怒,便要‘脅之以威’了。

一旦令狐沖光榮地加入日月神教,任教主的繼承人真的非他莫屬?如此,則任我行又將女兒盈盈置於何地?實則,這樣的承諾,令狐沖不是第一個領教者。當年任我行將《葵花寶典》傳於東方不敗,豈非更明白地預示:‘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你莫屬’。那又何嘗是任我行教主的本意?12年後,任我行“在東方不敗屍身上又踢了一腳,笑道:‘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透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哈哈,哈哈!’”

眼下任教主要借重令狐沖的獨孤九劍對付東方不敗,當然要給人點甜頭和盼頭,支票開得飛快。“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是東方不敗。此人武功之高,決不在我之下,權謀智計,更遠勝於我。他麾下人才濟濟,憑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從他手中奪回教主之位,當真是以卵擊石、癡心妄想之舉”,此時的承諾,不妨儘量聳動人心,有朝一日自己重登大寶,此事正不妨從長計議,如令狐沖拿自己的前諾唧唧歪歪,適足以證明他“野心勃勃,意存跋扈”,殺無赦!

任我行應該是出身邪派的豪傑,但本性並不邪惡。

==================

他比對手更殘忍、更冷血、更無情!任我行這一特性,亦為世人所共知。丹青生曾告語令狐沖:“此人倘若得離此處,不知將有多少人命喪其手”。黑白子勸誘任我行傳自己《吸星大法》以換得脫出囚籠時,當然要以他最心醉的事情來打動他:“外邊天地多麼廣闊,你老爺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殺那一個便殺哪一個,無人敢與老爺子違抗,豈不痛快之極!(821頁)”在丹青生、黑白子等日月神教成員眼裡,這位前任教主像野獸一樣嗜血,像史達林(羅刹毛子語意為‘鐵人’)一樣的豁達——‘殺一人是犯罪,殺數百萬人則僅是一個統計數字’,與吸血蝙蝠韋一笑有著相似的高雅嗜好,也不乏所謂農民領袖張獻忠‘殺殺殺殺殺殺殺’的豪情勝慨…

第56節

[任我談之四] 任我行其人與《莊子-盜蹠》篇

儒術于我何有哉,

孔丘盜蹠俱塵埃!

——杜甫

林語堂《八十自述》:‘中國的理想流浪漢是最有尊嚴的人,也是最能抗拒獨裁領袖的極端個人主義者’。

金庸多次引用過的丘處機的詩,“縱橫自在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與這“理想流浪漢”精神,很是相通。

令狐沖身上,完美體現了這理想流浪漢的精神。他被岳不群夫婦收養之前,固然是流浪兒,而《笑傲江湖》全書幾乎就是他江湖浪遊的一部心靈史。面對‘聖教主’任我行,令狐沖既不受脅迫,更拒絕了最高權柄的誘惑。他是“最能抗拒獨裁領袖的極端個人主義者”。

林語堂先生在《生活的藝術》中複雲:“中國每個人的社會理想都是儒家的,而每個人的自然人格理想都是道家的……有人一不願做官,二不願叩頭……於是那些喜歡蓬頭跣足的人走而歸於道家……道教是中國人民的遊戲姿態,而孔教為工作姿態。這使你明白每一個中國人當他成功發達而得意的時候,都是孔教徒,失敗的時候則都是道教徒。”

1994年,金庸在北大回答學生提問時表達過相似的看法:“《笑傲江湖》是想表達一種沖淡、不太注重爭權奪利的人生觀,對權力鬥爭有點厭惡的想法。中國自古以來的知識份子士大夫…努力考試做官,想升官發財,但作詩寫文章時總會表達一種沖淡的意境,說要做隱士,這也是中國文化傳統的一種”。

金庸在令狐沖身上所寄寓的,是莊子“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的人生理想。而通過《廣陵散》與《笑傲江湖》之曲的傳承,令狐沖也與嵇康以及‘竹林七賢’那絕世的‘魏晉風流’,一脈相通。

因此,我認為:對《笑傲江湖》一書以及令狐沖這一形象影響最大的,是《莊子》與嵇康。而余英時先生早已指出過:“曹雪芹最欣賞的古人是阮籍,最愛好的古籍是《莊子》”。

《紅樓夢》與《笑傲江湖》,一文一武,一記閨閣,一述江湖。兩書似乎完全不搭界。然而,兩書主人公卻有著微妙的相似處。賈寶玉和令狐沖皆為未經雕琢的璞玉,同時也是不堪造就的頑石。他們行事一任自己的本性,將世俗禮法視如無物,他們沒有事業心、沒有名利心、沒有使命感,他們不是李贄那樣與禮教決裂的叛徒,他們根本無視禮教,他們追求自由,崇尚真實,厭棄賈政與嶽不群身上那種虛矯之氣,而對世間眾生抱持一份善念與同情,他們最大的罪過是不曾喪失赤子之心……

與令狐沖的‘笑傲江湖’對應的,是任我行的‘一統江湖’。對《笑傲江湖》一書以及令狐沖這一形象影響最大的,是嵇康與《莊子》。巧合的是:《莊子》書中描述的那位‘盜亦有道’的盜蹠,與任我行的形象竟也有三分相似。

將《笑傲江湖》與《莊子-盜蹠》的相關章節作一對照,感覺頗有興味,當然,穿鑿之處恐怕難免,這是需要預先申明的。

《莊子-盜蹠》:“盜蹠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孔子前往彼處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反遭盜蹠教訓了一通,盜蹠譏諷孔子:“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于魯,削跡于衛,窮于齊,圍于陳蔡,不容身於天下”。

《笑傲-拒盟》一章,任我行在教徒們的歌頌聲中不免陶醉:“孔夫子弟子不過三千,我屬下教眾何止三萬?他率領三千弟子,淒淒惶惶的東奔西走,絕糧在陳,束手無策。我率數萬之眾,橫行天下,從心所欲,一無阻難。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卻又差得遠了。”

還是有點亂,那就一一對照,可以看出兩者甚至字句、詞彙都很相似:

[一] 《莊子》:“盜蹠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

《笑傲》:“我率數萬之眾,橫行天下”

[二] 《莊子》:“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于魯,削跡于衛,窮于齊,圍于陳蔡,不容身於天下”

《笑傲》:“他率領三千弟子,淒淒惶惶的東奔西走,絕糧在陳,束手無策”

盜蹠對孔子警告:“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 ,總算蹠先生很賣自己的老兄、孔子的老友柳下惠面子,終於讓孔夫子平安走脫。“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這套理論,在任我行手上則得以貫徹落實:“老夫在江湖上獨來獨往,從無一人敢對老夫無禮。這八人對老夫大聲呼喝,叫老夫從藏身之處出來,豈不是死有餘辜?”(《笑傲-三戰》)。

孔子初見盜蹠,盜蹠“方休卒徒於大山之陽,膾人肝而餔之”,任我行的老部下鮑大楚長老則非常確定:“薛香主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尋常刀劍也砍他不入,可是給人五指插入胸膛,將一顆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任我行)這廝之外,當世更無第二人……”任教主挖取人心,似乎不圖‘膾而餔之’,他的老部下(算是他的‘卒徒’)向問天卻是諳熟此道的大行家:“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令狐沖見他這份神情,知他是想尋死屍來吃……”

壯年的盜蹠形貌若是:“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鐘”,數十年後,當他年老之時會不會與任老教主面目相仿呢?令狐沖眼見的任我行“身材甚高,一頭黑髮,穿的是一襲青衫……一張長長的臉孔,臉色雪白,更無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臉色實在白得怕人,便如剛從墳墓中出來的僵屍一般”。

知弟莫如兄,柳下惠對盜蹠有清醒的認識:“蹠之為人也,心如湧泉,意如飄風,強足以距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在我看來,對任我行的個性,‘心如湧泉,意如飄風’,是最好的概括。

第57節

如此說來,金庸塑造任我行這一形象,是在‘影射’盜蹠乎?

當然不是!金庸未必自覺他筆下的任我行與《莊子》中的盜蹠如此相似。但他確實是在以小說形式歸納某一政治人物類型。“任我行、東方不敗、嶽不群、左冷禪……這種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個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別的國家中也都有。”

並非有意為之而竟暗合至此,是因為盜蹠與任我行是同一類型的人物:余英時先生所言“打天下的光棍”。

余先生指出:“中國史上打天下的皇帝,誠如呂留良所說,都是‘光棍’或‘世路上英雄’(劉按:此五個字在雍正的《大義覺迷錄》中也出現過,雍正痛斥曾靜‘書是世路中英雄,甚者老奸巨滑,即諺所謂光棍也!’)……中國史上的成王敗寇大致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即是社會邊緣的人物。近人張相輯了一部《帝賊譜》,可以使我們看到他們的社會背景。清初呂留良曾大膽指出,歷史上所謂‘創業垂統’的英雄其實多是肆無忌憚的‘光棍’”。

至此,我們自然記起《鹿鼎記》最後一章:“呂留良道:‘凡英雄豪傑,多不拘細行。漢高祖豁達大度,比韋香主更加隨便得多。’他心中是說:‘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緊。漢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罵人賭錢,比你還要胡鬧,可是終於成了漢朝的開國之王。’

呂留良鼓動韋小寶造反作皇帝的故事自然是小說家編的,而《鹿鼎記》中虛擬的呂留良一套說辭,卻完全符合此人一貫的思路。

與呂留良同時代的大思想家唐甄也曾指出:“自秦以來,凡帝王者皆賊也”“殺一人而取其匹布鬥粟,尤謂之賊,殺天下之人,而盡有其布粟之富,而反不謂之賊乎?”

余英時先生在後文中提到了劉邦、曹操、蕭道成、朱元璋等人,我想這些算《帝賊譜》之‘帝’,是打天下成功的光棍,也是打‘大天下’的光棍;此外,余先生還引用了一句詞,涉及盜蹠、莊屩、陳勝、張獻忠、李自成諸人,這些人要算《帝賊譜》之‘賊’吧?是打天下失敗的光棍或謂打‘小天下’的光棍。

當然,‘帝’‘賊’二者,不難轉換。朱元璋是成功‘一統江湖’的任我行,是太祖皇帝;任我行是‘江湖未統身先死’的朱元璋,所以畢竟是‘賊’,是邪魔外道。

朱元璋出身‘紅巾賊’,榮膺‘天命’,定都南京(叫做‘應天’)之後,就開始解下紅巾,把自己包裝成儒家理想中的聖德天子,強迫天下士人通習八股文,以朱熹注解的《四書》來科舉取士。這套把戲,莊子在《胠篋》篇早就看穿:“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昔者齊國…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

後面還有一段“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云云,不再引用了。需要指出的是:這段文字在《紅樓夢》中被賈寶玉反復閱讀,並且寶玉讀完‘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焚花散麝……’

看《笑傲江湖-拒盟》一章,日月神教教徒強烈要求“咱們神教一統江湖之後,把天下文廟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來,又把天下武廟中關王爺的神像請出來,請他們兩位讓讓位,供上咱們聖教主的長生祿位!”諛詞如潮聲中,任我行已經自我膨脹到了極點,孔子、關羽、諸葛亮完全不在他眼裡了,如果任我行不曾猝死,完全有能力‘一統江湖’,只是之後,他未必會像康熙一樣,在曲阜孔子墓前行跪拜禮,任我行的用心,不僅要作政治軍事上的最高權威,並且還要作思想、道德上的最高權威。

僭主東方不敗有一套《教主寶訓》,相信任我行不難炮製出新版加正版的《教主寶訓》,‘江湖’既經‘一統’,任我行以《寶訓》治國的可能性極大。這也是朱皇帝的舊把戲。

朱元璋對孟子切齒痛恨,因為這老兒居然妄言“民為貴君為輕”,不能與孟子生於同一時代,老朱很遺憾:“使此老(孟子)在今日,寧得免耶?”

朱元璋對孔子、《論語》還算推崇,卻不妨礙他搞出自己的《教主寶訓》。還是抄錄余英時先生的大作罷(這個我比較擅長):“地方上的長老要宣讀聖訓,就是皇帝說的話,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語錄……《明大誥》當時規定天下每一戶都有一套,明太祖說這是‘臣民之至寶’,誰要沒有這部書,就必須‘遷居化外,永不令歸’……用政治的力量強迫人民讀皇帝的書,這是中國特有的傳統……用政治力量強迫大家學習皇帝語錄,即使可以維持一段短時間,究竟不會太長”。(關於‘語錄’,金庸也說過類似的話:“胡兆龍、王熙二學士奉旨編纂《端敬後語錄》系當時事實……硬湊硬編之《語錄》傳世不久,自來皆然,不必智者而後知。”,見於《鹿鼎記》第六回)

余先生又說:“從歷史上看,有許多非理性的因素足以激動皇帝:上自誇大狂、猜忌狂,下至求長生、好奇珍,都可以把全國人民捲入苦難之中”,金庸筆下的任我行、東方不敗、洪安通、丁春秋、白自在是江湖教派頭領,不是政治領袖皇帝老兒,但他們身上無可避免的皆染有餘英時所言的這兩種特質。

余英時先生也是金庸小說讀者之一,認為金庸“筆觸有千軍萬馬之力”。馮其庸1981年到耶魯大學,“遇余英時兄,暢談的內容之一,就有金庸的小說。”

余英時與金庸,曾經在兩年時間內多有交往,不能說哪個影響到另一個,至少二人的觀點,有太多相通甚至相同。余英時眼中的金庸“無疑是現代武俠小說最有創造力的作家,是當‘大師’之稱而無愧。1970年代我回到香港工作了兩年,和金庸變成了朋友,對他深厚的文史造詣更為欣賞”。

金庸的‘文史造詣’足以令余英時、陳世驤這樣的國際大學者欣賞欽敬,他出任浙大教授可是令國內無數的小學者們搖頭歎息至為不齒,這真是太好玩的一件事。拙文《金庸國學,深淺幾何?》,即專談此事,此不贅言。

2007、5、5

第58節

heroskq網友: 《也說說任我行該不該死》

近來見劉國重兄台雄文,頗以為任我行之梟雄猝斃,實乃金庸照顧讀者之大團圓結局,以小說觀之,非行雲流水之必然也。其實非獨兄台持是觀,當世眾多讀者文人,亦多有以其結局倉促而批評之,王躍文,官場小說之執牛耳者,亦覺得小說中我行得勝,方為之妙。

然則餘也不才,小有尺寸之思,雖不值方家一哂,猶望能抛磚引玉也。

先生言道:“以《笑傲》的邏輯演變下去,任我行不死,勢必‘一統江湖’”,此固必然,然則我行縱然天賦秉異,神勇難敵,究乃常人,無不有死也。其荼毒天下,驅弄教眾,所賴者何?無非三屍腦神丹也。則其淫威日盛,教中之怨恨亦必盛矣,其人亡政息,豈非必也?

先生所列秦始皇、曹操、鐵木真、朱元璋,無一不是聲名狼藉之獨夫民賊,實則中華之苦,非獨 暴君為之,漢武大帝,一代雄主,自不免“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複” 。唐太宗李世民,千古聖君,雖屠戮兄弟于前,三改起居於後,然貞觀之治,號為盛事,欲封禪泰山猶無奈“今自伊、洛以東,至於海、岱、煙火尚稀,灌莽極目,此乃引戎狄入腹中,示之以虛弱也。” 至於開元盛世,號中華千古未有之極矣,“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也難免“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是以聖人出,必代天日以照耀萬物,則悠悠天下,草賤小民,無有望其生,莫不望其死也。

噫唏,我行此生,其“亡德澤於天下”也必矣,又何必待其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敲剝天下之骨髓??畢竟小說家言,生死既操我手,自是以使其死得其所,死盡其妙為第一要務,則先生須知,笑傲江湖之結尾,我行之暴卒,實有其絕妙之處。當是時也,恒山之上,正道畢集,沖虛“妙計”,欲一炸以平天下,當真是武當一炬,可憐焦土,遙思見性峰上,計若得售,一人升天,萬人陪葬,山下一眾僧道,合十禱念:“殺人最少”,好不慈悲!待到大期至矣,則管簫絲竹,一派祥和,獨夫既亡,竟爾一切安然。嗚呼,回憶當年,正道魔教,相互斫殺,互視如寇仇,為正道中人者,若有言魔教之是,則視之如大逆不道,若有結魔教中人,則竟至闔家族滅!為神教中人者,初東方不敗坐登黑木崖頂之時,有聞教主之非,莫敢不捨命一戰以全其名,即至東方敗亡,莫敢不恨不得啖食其肉以求其生。至我行欲王江湖,天下豪傑,竟躡足于行伍,被驅之如犬羊。俄而一人卒,萬眾息,王圖霸業,是非對錯,頃刻間歸於塵土。真真乃一人之心,萬人之心也,可歎無數幫眾,直若草貓芻狗,數十萬身家性命,幾十載惶惶竟日,只換得一柄老劍,幾卷殘經。

然則偉人固去,進自可“改革開放”,退猶能“兩個凡是”,何其叵測?也難怪方正沖虛二位長老直到聽聞“千秋萬載,永為夫婦”新八字真言方才稍安其心,然則三屍腦神丹尚在,死了一個任我行,又豈能擋得住下一個任我做,任我言,任我王…………也難怪莫大先生一曲《鳳求凰》,猶然餘音嫋嫋,淒淒不絕。嗚呼,我行暴斃,豈不幸甚?然則掩卷深思,實難自已,且喜且哀之。

第59節

[任我談之二] 與網友談“任我行該不該死”

heroskq網友: 《也說說任我行該不該死》

近來見劉國重兄台雄文,頗以為任我行之梟雄猝斃,實乃金庸照顧讀者之大團圓結局,以小說觀之,非行雲流水之必然也。其實非獨兄台持是觀,當世眾多讀者文人,亦多有以其結局倉促而批評之,王躍文,官場小說之執牛耳者,亦覺得小說中我行得勝,方為之妙。

然則餘也不才,小有尺寸之思,雖不值方家一哂,猶望能抛磚引玉也。

先生言道:“以《笑傲》的邏輯演變下去,任我行不死,勢必‘一統江湖’”,此固必然,然則我行縱然天賦秉異,神勇難敵,究乃常人,無不有死也。其荼毒天下,驅弄教眾,所賴者何?無非三屍腦神丹也。則其淫威日盛,教中之怨恨亦必盛矣,其人亡政息,豈非必也?

先生所列秦始皇、曹操、鐵木真、朱元璋,無一不是聲名狼藉之獨夫民賊,實則中華之苦,非獨 暴君為之,漢武大帝,一代雄主,自不免“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複” 。唐太宗李世民,千古聖君,雖屠戮兄弟于前,三改起居於後,然貞觀之治,號為盛事,欲封禪泰山猶無奈“今自伊、洛以東,至於海、岱、煙火尚稀,灌莽極目,此乃引戎狄入腹中,示之以虛弱也。” 至於開元盛世,號中華千古未有之極矣,“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也難免“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是以聖人出,必代天日以照耀萬物,則悠悠天下,草賤小民,無有望其生,莫不望其死也。

噫唏,我行此生,其“亡德澤於天下”也必矣,又何必待其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敲剝天下之骨髓??畢竟小說家言,生死既操我手,自是以使其死得其所,死盡其妙為第一要務,則先生須知,笑傲江湖之結尾,我行之暴卒,實有其絕妙之處。當是時也,恒山之上,正道畢集,沖虛“妙計”,欲一炸以平天下,當真是武當一炬,可憐焦土,遙思見性峰上,計若得售,一人升天,萬人陪葬,山下一眾僧道,合十禱念:“殺人最少”,好不慈悲!待到大期至矣,則管簫絲竹,一派祥和,獨夫既亡,竟爾一切安然。嗚呼,回憶當年,正道魔教,相互斫殺,互視如寇仇,為正道中人者,若有言魔教之是,則視之如大逆不道,若有結魔教中人,則竟至闔家族滅!為神教中人者,初東方不敗坐登黑木崖頂之時,有聞教主之非,莫敢不捨命一戰以全其名,即至東方敗亡,莫敢不恨不得啖食其肉以求其生。至我行欲王江湖,天下豪傑,竟躡足于行伍,被驅之如犬羊。俄而一人卒,萬眾息,王圖霸業,是非對錯,頃刻間歸於塵土。真真乃一人之心,萬人之心也,可歎無數幫眾,直若草貓芻狗,數十萬身家性命,幾十載惶惶竟日,只換得一柄老劍,幾卷殘經。

然則偉人固去,進自可“改革開放”,退猶能“兩個凡是”,何其叵測?也難怪方正沖虛二位長老直到聽聞“千秋萬載,永為夫婦”新八字真言方才稍安其心,然則三屍腦神丹尚在,死了一個任我行,又豈能擋得住下一個任我做,任我言,任我王…………也難怪莫大先生一曲《鳳求凰》,猶然餘音嫋嫋,淒淒不絕。嗚呼,我行暴斃,豈不幸甚?然則掩卷深思,實難自已,且喜且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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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oskq兄有道:

現在方拜讀大作,遲複為歉。

《笑傲江湖》成就,不及《一九八四》遠甚,這一點,我與兄觀點相同。

奧威爾何嘗不可以寫出一個光明的結尾——陽光明媚的1984年?‘老大哥’被推翻,人民歡呼自由重臨人間?本來就是幻想小說,他的選擇空間其實滿大。然而奧威爾的學術良知與道德認知,阻止他如此處理。《1984》大結局,但見日色晦暗、秋風蕭瑟……

感覺在‘政治’與‘小說’之間,吾兄仍是更偏重於從‘小說’角度審視任我行先生的逝世。“沖虛妙計,欲一炸以平天下,當真是武當一炬,可憐焦土,遙思見性峰上,計若得售,一人升天,萬人陪葬……待到大期至矣,則管簫絲竹,一派祥和,獨夫既亡,竟爾一切安然”,如此“笑傲江湖之結尾,我行之暴卒,實有其絕妙之處”,這一點,我亦深知。然而,金庸撰《笑傲江湖》的野心在於“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這樣的結局,揆諸三千年國史,具有‘普遍性’嗎?您相信嗎?

最起碼金庸本人不信,就算任我行沒有被安排猝死,“獨夫既亡,竟爾一切安然”的結局,金庸也不會讓它實現,因此才會在《拒盟》一章寫道:“當群豪和令狐沖飲酒之時,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語,心中卻在細細盤算,在少林與武當之間的三道埋伏該當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恒山,方能引得少林、武當兩派高手前去赴援;攻武當山如何網開一面,好讓武當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須做得如何似模似樣,方能令得對方最工心計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機關。待得令狐沖大醉下山,他破武當、克少林的諸般細節,在心中已然大致盤算就緒。”

他那天根本不會光臨恒山,又怎會“見性峰上,計若得售,一人升天,萬人陪葬”?

我近年對市面上的暢銷書頗有些排斥,蓋魚龍混雜,劣品太多也。不免牽累到王躍文先生的官場小說。他的書我去年才開始閱讀,感覺確非浪得虛名,僅僅在對官場描畫的真實性方面,就非儕輩所能望其項背。斯人“亦覺得小說中我行得勝,方為之妙”,我此前居然未聞,吾兄可否多透露些,複製於後?

竊以為:王躍文作如是觀,更多是從‘政治’(‘官場’)的真實性、普遍性而非‘小說’的藝術性、可讀性出發得出的結論。

當然,在沒有瞭解王躍文的完整表述之前,這,僅僅是臆測。

我于漢武,評價亦低。班固稱其“征伐四夷,師出三十餘年,天下戶口減半。”容或有誇張處,然而在這位偉大領袖的治下,黎民生計,遠不及文景時代,是可以斷言的。

時至今日,暴君死了近2000年,仍然出現了舉國、滿城爭睹《漢武大帝》的火爆場面。您真的相信“是以聖人出,必代天日以照耀萬物,則悠悠天下,草賤小民,無有望其生,莫不望其死也”?

《笑傲》一書,頗多“瞞與騙”成分,從書中看來,似乎所有的教徒內心都在反抗任、東方兩位教主的統治。

還是揆諸國史,哪有這麼回事?!暴君麾下,從來不缺被逼無奈的奴隸,更不缺死心塌地的奴才。他們吃的是十全大補的‘三屍腦神丹’啊!

知堂老人謂:“這真是一個奴性天成的民族!”

魯迅亦雲:“中國只有兩個時代,坐穩了奴隸的時代,和欲為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大意)。

現今國人,身為草民,卻比官僚更理解官僚的良苦用心,比暴君更同情暴君的暴政,認可其完全出於善意。

夫複何言?

‘德先生’與‘賽先生’連袂惠臨此老大帝國,已有百年,終究也不曾加入中國國籍,進入21世紀,我們的進步止於不再把老德同志視為亡我之心不死的怨敵,也不過將其視作‘國際友人’罷?

國人之‘臣民意識’未死,而‘公民意識’未立,當此情勢,侈談‘崛起’,也太懸乎了。

現在,寫古文辭似乎成了時尚,但我所閱及者,多數如高山滾鼓,不通不通!自己從來只有藏拙一法,不敢嘗試。而觀兄大文,文筆洗煉而文氣暢達,就文字而言,我找不出瑕疵,也寫不出來。

不易!

將兄之大文與弟之回帖,收存於博客,以圖裝點門面,先行訊告吾兄。

珠玉在前,瓦礫在後,亦可收襯托之效也。

順頌

福康安

劉國重的博客:1258533427

第60節

[任我談之三]“任我行被困”之我見

須知古今事,

棋枰勝負,

翻覆如斯。

——納蘭性德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屬應有之報。唯老夫任我行被困於此,一身通天徹地神功,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後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恭錄自《聖教主任我行回憶錄》

楊絳寫過一篇《丙午丁未年紀事》,“丙午丁未”用的是干支紀年,記述的是她與錢鐘書在66和67年的遭遇。這個題目,當初看時,覺得略有幾分神秘,自己學問淺薄,也就無從深究。

前些日子看新出的《金庸散文集》,其中《丙丁之歲》一文,讓我明白楊絳為她的文章命名的深意。

原來每60年,‘丙午’與‘丁未’,向來是中國命運的一個詛咒,一個逃不脫的夢魘。

金庸引宋人柴望《丙丁高抬貴手》雲:“自秦漢而下……為丙午、丁未者凡二十有一……災異變故,不可枚舉”。

洪邁《容齋隨筆》,於此也曾深論:

“ 丙午、丁未之歲,中國遇此輒有變故,非禍生於內,則夷狄外侮。……總而言之,大抵丁未之災,又慘於丙午,昭昭天象,見於運行,非人力之所能為。”(《容齋隨筆-丙午丁未》)

“丁未之禍,又慘於丙午”,逮及當世,乃有“戰鬥的 1966年,瘋狂的1967年”之謂。

70年代末,當局將事件稱為“浩劫”,‘劫’為佛教用語,極端的不“唯物”,不知當軸諸公當時可曾想及‘丙午丁未’之讖?

話說40年前,‘一陣風雷驚世界,滿街紅綠走旌旗’,大喊大叫,大吵大鬧。某‘司令部’的第一、第三號人物不免要家破人亡,死得淒慘。

至於該司令部那位副總司令,在遭遇了一陣疾風驟雨的揭批臭駡後,從人們視線中消失了。7年後複出掌政,不久,又遭打倒,到70年代末終於迎來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輝煌的複出’.

到了1992年,此老‘飄瀟一杖天南行’,一語而為天下法.恍如當年‘魯陽何德,駐景揮戈’,煥發出一種近似史詩英雄的神采

任我行在現實生活中並不存在‘原型’,有的話,也決不是鄧先生。我拉雜說了這麼多,只是借此說明任我行之失手被囚,不代表他政治才能的局限。

周文王遭羑裡之囚,漢高帝有白登之厄,拿破崙兩次被流放荒島……

但他們仍是世界上第一等的政治家,當世無可匹敵的權謀大師。

網上有朋友說得輕巧,“為什麼任我行不早些幹掉東方不敗致令其坐大,由此可見任我行的政治才幹有限的很。”

“ 任我行、東方不敗、嶽不群……這種形形色色的(政治)人物,每一個朝代中都有。”(《笑傲-後記》),任我行、東方不敗這兩類政治人物的產生、存在,是一個體制問題。體制不改,任我行滅了東方不敗,便可高枕無憂?照樣會再有西方不虧、北方不賠、南方不痿等等野心家出現。趙匡胤說得好,“這個位子,誰不想坐?!”

專制體制最大的問題:從上到下,沒有人真正有安全感。相對最安全的,是最高的那個位子。東方不敗就算完全沒有篡逆之心,也未必有什麼好下場。“那些熱衷於權力的人,受到心中權力欲的驅策,身不由己,去做許許多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實都是很可憐的。”(《笑傲-後記》),歷史上許多權臣,犯上作亂,其實也是“身不由己”,可恨,也可憐。

有才幹的人,多少都有狂氣、傲氣。任教主一旦發現這種屬下,立即格殺。則日月神教除了庸才、陋才、奴才,還有何物?誰來替他辦事?日月神教如何壯大?

任我行,不是這樣的小氣人。

金庸刻畫這一人物形象,用的是舊小說中常見的“反跌”之法,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欲揚先抑’。

《水滸》中那位蓋世英雄,武松,初次出場,因在清河縣打傷人命,托身于柴進家中,“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偏偏又染上瘧疾,潦倒之極。一夜害冷烤火,卻被宋江踩翻,炭火‘都掀在那漢臉上’,真正倒楣到家了。卻由此引出與宋江的相遇相識,十幾天後,武松作別宋、柴回家,途中才有了‘打虎’一段故事,眾人驚呼:“真神人也”……

此為‘反跌’手法的經典運用。

金庸寫任我行與此相類。如果任的權位始終未遭篡奪,他在書中的活動空間反更見逼仄。恐怕也會像東方不敗那樣在黑木崖上深居簡出,裝神弄鬼。既不得與令狐沖相識,也難意氣風發,吞吐風雲。其霸氣豪情,籠蓋一世,反而更不容易找到刻畫的著力點。

任我行是‘日月神教’教主,趙匡胤《詠月》:“未離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萬國明”。前句仿佛任我行湖底幽居,後句依稀如他‘猛虎出柙’之後。

借用《易經》卦象和‘降龍十八掌’的名目,我們可以說:當任我行梅莊湖底幽居時,如‘潛龍在淵(或潛龍勿用)’;當他重返黑木崖,那是‘飛龍在天’。

當任我行在恒山,接受萬眾謳歌歡呼:

“任我行躊躇滿志,站起身來。

教眾見他站起,一齊拜伏在地。

陽光照射在任我行臉上、身上,這日月神教教主威風凜凜,宛若天神。

任我行哈哈大笑,說道:‘但願千秋萬載,永如今……’說到那‘今’字,突然聲音啞了……他右手按胸,要將一股湧上喉頭的熱血壓將下去,只覺頭腦暈眩……”(《笑傲-39-拒盟》)

此時任我行,已是‘亢龍有悔’了。

第61節

在政治尤其是中國這種不上軌道的政治生活中,人們的作為更像是一場連續不斷的賭博,靠手段,其實也靠運氣。看自己的能耐,也得看對手的反應。輸贏成敗,有時只在對方的一念之間,成王敗寇,相差不過一線。完全操之在我的萬全之策,是不存在的。在西元前206年的鴻門以及1945年的重慶,意外隨時可能發生。未必需要最高層下令,有哪個下屬有意無意製造出一場小事故,就可能輕輕斷送二人性命。真要這樣的話,中國歷史甚至世界歷史又將怎樣改寫?今日我們又會如何評價劉項、蔣毛呢?

任我行運氣不佳,他的對手是東方不敗,不是西楚霸王,也不是蔣委員長。

東方不敗出手了!

不過,我認為東方不敗的行動之所以迅雷不及掩耳,不是出於他的勇氣以及對實力的精確算計,而是因為恐懼。

僅僅是我的臆測:政變發生時,東方不敗甚至有幾分氣急敗壞,所謂‘暴虎馮河,死而無悔’,才做出這樣魯莽滅裂的舉動。

如此魯莽,卻又如此成功!

任我行失手被囚,固然不足以因此將其從一流政治家中除名,但畢竟不會成為其政治生涯中的亮點。

他的失誤,緣自兩個‘低估’。

第一,他低估了東方不敗在‘克制自己之忍’上的修為。以為他既得《葵花》會馬上自宮練劍,自己盡可以從容佈置,將其翦除。未料東方不敗居然忍住了,他是在篡位功成後,才練《葵花》的。此人修為,亦自不凡。

第二,任我行低估了自己在東方不敗心目中的份量以及在積威之下東方不敗對自己的畏憚恐懼。

野心如野火,既已點燃,萬難撲滅。東方不敗從起了篡逆之心的那一天開始,就沉淪在恐懼與苦難中了。在他心中,任我行睿智如神明,發動如天地。自己那點貓膩,連7歲的盈盈且有所覺察,又怎得瞞過任我行?但當時的任教主又確實‘日常渾渾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三聯版《笑傲》861頁),似乎對自己完全信任,毫無戒心。東方不敗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患得患失,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像馬克白一樣,他遭遇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淩遲:

“要是這一刀砍下去,就可以完成一切、終結一切、解決一切……那麼來生我也就顧不到了。可是在這種事情上,我們往往逃不過現世的裁判;我們樹立下血的榜樣,教會別人殺人,結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殺……他到這兒來本有兩重的信任:第一,我是他的親戚,又是他的臣子,按照名分絕對不能幹這樣的事;第二,我是他的主人,應當保障他身體的安全,怎麼可以自己持刀行刺?而且,這個鄧肯秉性仁慈,處理國政,從來沒有過失……可是我的躍躍欲試的野心,卻不顧一切地驅著我去冒顛躓的危險。 ”(第一幕第七場)

再延宕下去,恐怕不等政變發動,東方不敗自己先要精神崩潰了.

此節,反而是向問天看得更為精准:“他說話時滿臉堆歡,可是我從他眼光之中,卻看出滿是疑慮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過假裝癡呆,試他一試。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對這樣明顯的事,決不會不起疑心。”(《笑傲-脫困》)

甚至僅僅為了解脫精神上的重壓,東方不敗在毫無把握的情況下,成敗已在所不計,發出了致命的一擊……

心中唯一的念頭:一定要把此事做完,越做得早,解脫也早。成功機會微乎其微,一旦失手,要殺要剮,,無所謂了。至少解脫了精神上的緩慢而銳利的磨折,一種心靈的苦刑和緩刑。

東方不敗,在最不可能出手時出手了!

成功來得未免太過容易!

東方不敗甚至感到難以置信,在成功的狂喜背後,閃過一絲懊悔。他終於相信:“坦蕩蕩”的君子乃是任教主,而“長戚戚”的小人正是自己。

也許只需再等幾天,幾個月…任我行就會把教主的大位像他暗示過的那樣,傳給自己。兩代領導核心和平交接,融融泄泄,皆大歡喜

政變中東方不敗的臂助,一定是童百熊.此後,他的一句話頗堪玩味:“只怕是(東方)教主對不起人家(任我行),未必是人家對不起教主!”。他和東方不敗都誤以為:任我行對他們未有任何的防範疑忌,真正做到了“推誠心置人腹中”,才使他們輕易取得權位。

當年童百熊與東方不敗相交莫逆,無話不談。我相信這句話也代表了東方不敗的觀點,甚至是二人政變後經過多次深入討論而取得的共識。

東方不敗心中對任我行在一直有強烈的知遇感和負疚感:

“東方不敗道:‘任教主,這部《葵花寶典》是你傳給我的。我一直念著你的好處。’……東方不敗歎了口氣,道:‘任教主,你侍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記得。我在日月神教,本來只是風雷堂長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連年升我的職,甚至連本教至寶《葵花寶典》也傳了給我,指定我將來接替你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東方不敗永不敢忘。’”(《笑傲-31-繡花》)

東方不敗對任我行不曾趕盡殺絕,只是把他囚禁起來,又十二年如一日地縱容寬待任盈盈。都是感激于老上司的那份知遇之恩,而自己清夜捫心,不能無愧。

東方不敗在激烈險惡的政治環境中廝殺經年,他對人的感情居然還有留存,其人性也不曾完全泯滅。作為一個“人”來看,是他可愛的地方,但身為‘政治人物’,這不免成為他的軟肋,亦深可哀也。

楊蓮亭說他“婆婆媽媽”,倒並非全然因為‘自宮’,而是出於天性——當東方不敗決定將任我行只囚禁而不除根時,他還沒有修習《葵花》。

第62節

以前寫的:

步兄所擔心的還是‘金學’的出路,旁及於我。前段時間一位朋友更對我個人的成長關懷備至:“走得太偏了,離金庸的主題和本來意義越來越遠。希望這位劉老師早日回到正題和正路子上來 。”

我自然知道自己的解讀總是存在訛誤,從來不敢奢望自己的觀念為所有人認同,而這位朋友語氣中透露出的那種自以為掌握了絕對真理、攻乎異端務必讓他者與自己保持高度一致的心態,才真正令我恐懼。

自己走在‘正路’,同時就意味著他人一定是步入了‘歧途’?

“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這個道理,我們的祖先還是知道的。

雖然我不能苟同所有網友的所有觀點,但既不曾自以為‘超凡入聖’,也就從來沒想過、更不敢斷言:爾等已經“走火入魔”!

觀點盡可討論,“指路”大可不必。用王朔的話來說:誰又比誰傻多少!

“通俗”思想家房龍指出:唯一不應該被寬容的,是“不寬容”本身.

1917年,新文化運動發軔之初,胡適先生認為:“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相比之下,陳獨秀就斬截堅決多了:“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此中隱約透漏出陳獨秀的“教主”心態,而思想專制的根芽,此時便已埋下.這種人一旦掌握大權,其治下群氓只好學習“鵰俠”上官雲的謳歌:“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指示聖明,曆百年而常新,垂萬世而不替,如日月之光,布于天下……教主座前,屬下如何敢參末議?” 

自由主義思想宗師海耶克也曾指出“自由的精神就是對自己是否正確不是很有把握的精神”,願以此語,與步兄及各位好朋友共勉。

2007、12

謝謝各位。

關於“無形文人”金庸的問題,我曾寫過兩貼,比較長,就不貼過來了。

汲汲顧景,唯恐不足——談金庸先生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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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道德的名義,……——從黃永玉、金庸談起

任我行、東方不敗、嶽不群、左冷禪這些人,在我設想時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這種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個朝代中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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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不敗不是一個人,而代表了歷史上某一政治人物類型。

說他等於某一歷史人物,膠柱鼓瑟了。

並且《笑傲》一書69年就寫完了,不僅是記錄過往,並且預言後續。

預言不會完全準確的,但有一點很正確:向問天作用至為關鍵。

問好。

第63節

東方不敗對任我行不曾趕盡殺絕,只是把他囚禁起來,又十二年如一日地縱容寬待任盈盈。都是感激于老上司的那份知遇之恩,而自己清夜捫心,不能無愧。

東方不敗在激烈險惡的政治環境中廝殺經年,他對人的感情居然還有留存,其人性也不曾完全泯滅。作為一個“人”來看,是他可愛的地方,但身為‘政治人物’,這不免成為他的軟肋,亦深可哀也。

楊蓮亭說他“婆婆媽媽”,倒並非全然因為‘自宮’,而出於天性,是東方不敗本來的政治性格——當東方不敗決定將任我行只囚禁而不除根時,他還沒有修習《葵花》。

薩達姆先生年輕時也算革命志士,被合法政府捕獲,一名律師極其成功的辯護,令他獲得無罪釋放,走出黑牢,等到薩達姆掌握大權後,他的報恩之道是將這位名律師送上絞刑架。

薩達姆最終身敗名裂是山姆大叔多管閒事造成的,否則,僅憑這份冷血無情、泯滅人性,在伊拉克就無人可以挑戰他,真正做到了黑白子藉以勸誘任我行的那份榮光:“外邊天地多麼廣闊,你老爺子出得黑牢,(伊拉克)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殺哪一個便殺哪一個,無人敢與老爺子違抗,豈不痛快之極?”

薩達姆先生在伊威福自用,酷刑上的發明創造,萬人坑,生化武器對付本國人,種族滅絕……

伊拉克人民對他則是:奉之為‘慈父’,仰之如‘日月’,頌歌盈耳,(嘴上)誓死捍衛……

彼時的伊國,何嘗不是“日月神教”的阿拉伯版本?

東方不敗就未免相形見絀,小巫自貶了。在他加入‘日月教’的第一天,他就應該而居然不曾把良心、感情、人性徹底拋棄,他最後的‘不敗而敗’也就早已預定,無從更改了。

任我行與東方不敗間,是一場綿延一生的賭局。東方不敗政變成功,似乎賭賽已結束。但任我行早先布下的一枚棋子(貽東方以《葵花》),終究會發生作用,給自己創造了鹹魚翻生、贏回老本的無限機會。

“任我行說道:‘這本冊子,便是《葵花寶典》了,上面注明,欲練神功,引刀自宮,老夫可不會沒了腦子,去幹這等傻事,哈哈,哈哈……’他在東方不敗屍身上又踢了一腳,笑道:‘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透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哈哈,哈哈!’令狐沖心中一寒,‘原來任教主以《葵花寶典》傳他,當初便就沒懷善意。兩人爾虞我詐,各懷機心。’見任我行右目中不絕流出鮮血,張嘴狂笑,顯得十分的面目猙獰,心中更感到一陣驚怖。”(《笑傲-31-繡花》)

笑到最後的只能是任我行。此時他心中洋溢的滿是自得之情。任我行明白,自己最終的勝利,得益於當初把《葵花寶典》傳給東方不敗的英明決定。

如果沒有這件事,東方不敗就不會心存疚歉,留下任我行的活口。也不會把對老教主的那份知遇感恩之心回報在他女兒身上,使盈盈始終安富尊榮,享有崇高的江湖地位……

《葵花寶典》不止是‘糖衣炮彈’,而是糖衣‘核彈’,因為機械故障等不可測因素,在預定的時間沒有爆炸,但十二年來,慢慢彌散的核輻射終將侵蝕毀壞東方不敗教主整個的權力基礎。

這種體制下,必然要進行“比壞競賽”,於是,自劉邦而後至20世紀,歷代的流氓皇帝(‘任我行類型’的政治人物)越來越不擇手段、沒有底線。

生活在這種體制下,平民不可能不受影響。

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中也談到:“其賢者拙者,常感受痛苦,終於消滅而後已。其不肖者巧者,則多享受歡樂,往往富貴榮顯,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於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兩種上下不同之標準及習俗,以應付此環境而已。”(見第四章《豔詩及悼亡詩》)

千百年來,歷朝歷代都有人哀歎:人心不古!這幾乎被今人視為笑談,實則,從長期來看,“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正是鐵的事實。

上海市政協社會和法制委員會組成課題組發佈了一份《上海社會誠信問題調查》,向社會發放了2000份問卷。結果顯示,受訪者為社會誠信程度打分:5.78分,還未達到6分的及格線,其中竟有90.2%的受訪者認為,誠實守信在不同程度上就等同於吃虧。

第64節

在東方不敗發動政變過程中,不曾發現一點任我行防範疑忌自己的痕跡。這促使他堅信任教主對自己確實是一腔至誠,推心置腹。當任我行剛把《葵花寶典》傳給他時,東方不敗心中不能沒有疑懼,不知是禍是福。因此他生生壓下了對絕世武學的好奇心和熱愛,並沒有如任我行預想的馬上自宮練劍。此時東方不敗卻自覺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了,任我行把《葵花寶典》傳給自己,目的很明顯也很單純,就是要向他也向全體日月神教教徒宣示並確立東方不敗的‘接班人’地位,除此之外,豈有他哉?

於是,東方不敗乃坦然並且心存感激地開始“欲練神功,揮刀自宮“了……

下面的故事,“不用占龜與祝蓍”,就可以預言了:東方不敗如果寵信的不是楊蓮亭,也會是殷梨亭(為求對仗,對殷六俠無禮,罪過罪過);他的倒行逆施不表現為寵信孌童,也必然以其他方式表現出來,終於會搞到眾叛親離、日暮途窮……

“任我行精神勃勃,意氣風發,說道:‘這些日子來,我和向兄弟聯絡教中舊人,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十個中倒有八個不勝之喜,均說東方不敗近年來倒行逆施,已近於眾叛親離的地步。尤其那楊蓮亭……將教中不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於教中嚴規,早已有人起來造反了。那姓楊的幫著咱們幹了這樁大事,豈不是須得多謝他才是。’”(《笑傲-密議》)

鬧到最後,東方不敗甚至為細故將屠刀指向了向問天口中“對他(東方)忠心耿耿的好朋友,普天下又哪裡找去”的童百熊,如此作為,其敗亡只是或遲或早的問題。

向問天“東方不敗年紀沒怎麼老,行事卻已顛三倒四”的困惑,任我行應該不會有的——這一切,東方不敗都是拜自己所賜!

那個一輩子沒打過一場勝仗卻被舉國稱為‘少帥’的草包將軍、花花公子張學良晚年有幾句話倒也並非全無道理:“‘大略’就是長遠的方略,走一步看三步,一時失利,卻為自己布下伏筆,留有徐圖再舉的機會”。這一點,任我行庶幾近之。

向問天表白自己‘探得任教主囚所馬上來救’,這僅僅是一種可能,還有另一可能,以向問天的周密細緻,應該早就知道了,只有在東方不敗任用奸佞,神教基業岌岌可危時,他才決心進行這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向問天對神教事業的忠誠,是遠在對任我行的忠誠之上的。魔教本身即帶有極強的擴張性,‘一統江湖’也非東方不敗一人的狂想。只要能不斷地攻城掠地,革命事業蓬勃發展,向問天就有能力說服自己:東方不敗才是真命天子,以前的聖教主任我行定是‘假太陽’。他與東方不敗已經合作了12年,盡可以接著合作下去。神教教義要求他盡忠教主,至於教主姓任還是東方,自有伸縮迴旋餘地。

這一點,向問天與童百熊很相似。老童與東方不敗真正是過命的交情,為東方不敗殞身破家,亦所不惜。但他在黑木崖遭遇任、向時的態度甚是曖昧,殊堪玩味。任我行現身黑木崖,目的不言自明。但童百熊卻沒有明確劃清界限,甚至在尋覓東方不敗過程中,雙方隱隱帶有‘結盟’的默契。

“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這幾年來,我要見你一面也難。你隱居起來,苦練《葵花寶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舊星散,大禍便在眉睫嗎?’東方不敗仍是默不作聲。童百熊道:‘你殺我不打緊,折磨我不打緊,可是將一個威震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教毀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笑傲江湖-繡花》)

童百熊最終幾乎跟任我行站在同一戰線挑戰東方不敗,固然是因為東方不敗絕情寡義傷透了他的心,更因為東方不敗的胡鬧使黑木崖上日色晦暗不明,危及神教百年基業。與其如此,童長老寧願東方不敗被推倒。

向問天與童百熊侍奉的主子、祭拜的太陽不同,但那份對神教的孤臣孽子之心,是完全相通的。

實則,向問天也姓過‘童’,他在梅莊所用的化名叫作‘童化金’——當然這只是巧合。

眾叛親離至此,東方不敗焉能不敗?

第65節

金庸本人非常熱愛京劇,京劇則幾乎可以被視作‘抽象藝術’。一根馬鞭便是一匹駿馬、兩面小旗就成一部兵車,連那千軍萬馬也只是十幾位龍套演員揮舞著大旗在舞臺上穿梭而已……

向問天搭救前教主,從書中描寫看,宛如孤膽英雄007,是一個人的選擇,‘個人英雄主義’的動作。半途邂逅令狐沖,這才得一臂助。但《笑傲》一書“企圖刻畫中國三千年政治之普遍現象”,明乎此,便可曉得:救任我行出獄絕對不是向問天一個人的戰爭。

向問天在教中居於二、三號地位,垂二十年,權力根基極其鞏固,必然有大批的擁躉、心腹、走卒。救任,首先是向問天這一派政治勢力的共同抉擇。另外,日月神教教徒雖經多年洗腦,要求無條件忠於教主,奉之如天日。但令狐沖初上黑木崖便深有所感:“東方不敗待屬下如此無禮,如何能令人為他盡忠效力?一於教眾所以沒有反叛,只是迫於淫威、不敢輕舉妄動而已。”東方不敗與楊蓮亭的倒行逆施,煎迫這班奴才到日暮途窮地步,總有一天他們會痛感‘時日曷喪與汝偕亡’!

當慣了奴才,讓神教教徒們獨來獨往、自行其是未免太難。

《孔子集語》:“以民臣之義,則不可一日無君矣;不可一日無君,猶不可一日無天也。”日月神教怎麼可以沒有太陽?逼到沒有活路,教眾也會反抗,推翻舊太陽,擁抱新陽光。向問天是新教主的第一備選人,但向問天本人既不存作大領袖的野心,自忖憑自己的實力與東方不敗鬥法勝算極微。這時,擁任我行復辟成為向問天與一切企圖改變現狀的教中勢力的唯一選擇。

觀乎涼亭一役,魔教眾人追緝‘反教大叛徒向問天’,其中確有幾個想‘不吃老本要立新功’的貨色,大部分人半真半假、虛應故事而已,說是追捕,倒不如說是送行。

任我行復位,魔教教徒深入開展了對東方不敗的揭批工作,種種謾駡、指控,匪夷所思,令狐沖不覺失笑。他是局外人,不通神教教義,當然會覺得不可思議。實則,從日月神教的角度看,這是一項必需的‘去神化’的宗教儀式,旨在將東方不敗拉下‘神’壇,還原為‘人’,最終糟踐成‘鬼’,宣佈他是假太陽,是‘毒日’、‘暴日’,是要去除多年罩在他頭上的‘神性’光環。畢竟十二年內東方不敗佔據‘日壇’的核心位置,接受教眾頂禮膜拜。此時,教徒說什麼話,真的、假的,對的、錯的,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一個決然與‘舊日’一刀兩斷的態度。需要人人表態,才好過關。

日月神教並非華夏特產,‘太陽崇拜’曾是全人類各民族的共同歷史記憶。日本信奉神道教,崇仰的神祗乃是日神——天照大神,天皇被視為天照大神的子孫,是太陽神在人間的代表,“現人神”。1946年1月1日,在麥克亞瑟‘建議’下,日本裕仁天皇發表《神格否定宣言》,宣佈天皇並非神子神孫,從而否定了天皇的神格。雖然被迫自我羞辱,然而這也是人類有史以來最文明的‘神-人’轉換方式了。

東方不敗沒有這麼好的運道。

終於,那顆沉淪海底的皦日噴薄而出,被天狗吞食的太陽重新照臨下土。‘一統江湖’,在東方不敗那裡,僅僅是一個構思,任我行複出,才真正得以切實推行,而‘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歡呼,終於響徹寰宇!

2006、11、8

余英時先生認為:“在文學作品中追尋作者本意是一個極為困難的問題。有時甚至作者自己的供證也未必能使讀者滿意。詩人事後追述寫詩的原意往往也不免有失。因為創作時的經驗早已一去不返,詩人本人與一般讀者之間的區別也不過百步于五十步而已。傳說19世紀英國大詩人白朗寧就承認不懂自己所寫的詩。”(《近代紅學發展與紅學革命》)。

《韋小寶這小傢伙》中,金庸試圖分析一下自己創造的這一人物形象,談了很多。但他又說:“這裡的分析半點也沒有‘權威性’,因為這是事後的感想,與寫作時的計畫與心情全然無關。”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完全還原創作時的心路歷程,雖作者本人,也不能夠,何況我輩讀者?

自我感覺完全遵循、複製了作者原筆原意的,其結果,就能完全避免‘誤讀’嗎?

自知不可能完全遵循、複製了作者原筆原意的讀者(如我),當然也會‘誤讀’。

我不認為後一種比前一種,必然更“誤”!

‘誤讀’既無可避免,以不過分脫離文本為前提,則錢鐘書所言 ‘作者寓意,只為己設;他人異解,並行不悖”(《也是集》),就成為最正確最恰當的態度。在《談藝錄》中錢先生又稱述清人譚獻的看法:“甚至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

西方所謂‘接受美學’,大體與此同意。

第66節

日月神教並非華夏特產,‘太陽崇拜’曾是全人類各民族的共同歷史記憶。日本信奉神道教,崇仰的神祗乃是日神——天照大神,天皇被視為天照大神的子孫,是太陽神在人間的代表,“現人神”。1946年1月1日,在麥克亞瑟‘建議’下,日本裕仁天皇發表《神格否定宣言》,宣佈天皇並非神子神孫,從而否定了天皇的神格。雖然被迫自我羞辱,然而這也是人類有史以來最文明的‘神-人’轉換方式了。

東方不敗沒有這麼好的運道。

終於,那顆沉淪海底的皦日噴薄而出,被天狗吞食的太陽重新照臨下土。‘一統江湖’,在東方不敗那裡,僅僅是一個構思,任我行複出,才真正得以切實推行,而‘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歡呼,終於響徹寰宇!

2006、11、8

卿自早醒儂自夢——東方不敗與令狐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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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我行,惟有任我行,才是天生做“大領袖”的材料。他最為餘子所不能企及的大長處在於:愛才如命、求才若渴,大開大闔,敢於放手。

且不說早年對東方不敗的不次拔擢,只看近來任我行對令狐沖的再三拉攏,即可想見其餘。

最早任我行拉令狐沖入教,可以解釋為僅僅希望令狐沖助成一己的復辟事業。復辟既成,任教主對令狐沖的汲引更形迫切,因為任我行胸懷江湖,開疆拓土,在自己手上完成神教的“一統”大業。

人才難得!要“一統江湖”,收攏江湖第一等人才,是第一位的。

東方不敗做了教主,雖則“一統”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卻不復任教主的恢廓氣象,沒有發現拔擢出真正的大才,更不敢放手用人,一味縱容佞人楊蓮亭胡鬧。

《笑傲》其它各門派,如少林、武當、衡山、恒山、泰山、華山、青城,都面臨一個“乏才可用”的局面。

嵩山派,表面上看起來,人才濟濟。實則,左冷禪門下,盡是庸才,真正第一流人才,是沒有的。想當年,任我行教主麾下,東方不敗、向問天、童百熊、綠竹翁諸人,才具開展,皆足以獨當一面。反觀嵩山派,甚麼“嵩山十三太保”,算盤珠罷了,把左盟主交辦的事給辦好已屬不易,讓他們獨自開創局面,強人所難了。

有一利必有一弊。《笑傲》各派大領袖中,任我行氣派最大,被反噬的風險可也最大。

“任我行”與“東方不敗”,這兩類“政治人物”,相互伴生。

即使任我行殺了東方不敗,仍會有新的“不敗”冒出來。——除非任我行不是任我行,甘於守成,再也無意“一統江湖”,而滿足于在“黑木崖”小朝廷自作威福。

即使東方不敗忠心耿耿絕無貳心,任我行也不會放過他。有無篡逆之心無從考究,有篡逆的實力,已經該死。只是,要整肅東方不敗,通常是在“江湖一統”、江山坐穩之後。

只要任我行還是任我行,在解決了東方不敗之後而在“一統江湖”之前,必然會有新的“不敗”冒出來。

東方不敗敗了,死了,《笑傲》的世界中,誰有希望成為東方不敗二世?

近在眼前。不是別個,就是令狐沖啊。

東方不敗與令狐沖,不是全無相似之處的。二人皆出身貧寒,都是武學奇才,尤其俱為任我行教主看重。

若是令狐沖做了任教主的繼承人,他的運氣似乎要比東方不敗好出太多。一則任教主年事已高,再廢掉一個繼承人只怕折騰不起,再則,有令狐沖與任大小姐的一層關係,任教主自然希望自己對權力的獨佔延續到下一代。

“你像樑柱似的金身忽然倒塌了,你的神威大纛由誰來高舉?”這是成吉思汗的問題,也是任我行的憂慮。——鐵木真,正是“任我行類型”的政治人物。

如此說來,令狐沖不僅可以做東方不敗二世,並且很有希望成為2.0版的任我行。

令狐沖的政治才能,實在有欠高明。因為他對這玩兒根本不在意,不用心。

一個人的權欲,一旦被激發,被喚起,將創造出太多的人間奇跡。

一旦令狐沖沉迷於權力的味道,自然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大大咧咧渾渾噩噩,胸無城府可以迅速變為工於心計,掌握追隨領導駕馭下屬之道。

“綠林大學”,是一所好學校。

“盈盈淒然一笑,道:‘信得過。’隔了一會,幽幽的道:‘只是我覺得,一個人武功越練越高,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大,往往性子會變。他自己並不知道,可是種種事情,總是和從前不同了。東方叔叔是這樣,我擔心爹爹,說不定也會這樣。……我不是說武功,是說一個人的性子。東方叔叔就是不練《葵花寶典》,他當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權在手,生殺予奪,自然而然的會狂妄自大起來。’令狐沖道:‘盈盈,你不妨擔心別人,卻決計不必為我擔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會裝模作樣。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遠永遠就像今天這樣。’盈盈歎了口氣,道:‘那就好了。’”(《笑傲江湖-繡花》)

不要以為任盈盈的憂慮盡是杞人憂天。

權力可以在不自覺間腐化一個人,使令狐沖再不是令狐沖,成長為“令狐不敗”,或“令我行”。

第67節

第十部分 談嶽不群、靈珊、林平之

好一座假山!———初談嶽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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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山天下險!——再談嶽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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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劍,怎樣煉成?——再再談嶽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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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狐之八】師徒之間——笑傲何妨思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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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性起偽’,半途而廢?——最後談嶽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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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這般的深情若飄逝轉眼成雲煙——談嶽靈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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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無奇? 抑或深林巨壑?——初審林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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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帛一聲,淒入秋心!——再判林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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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林平之散論【三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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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朋友。

過度解讀很難避免。

以前談過:

“善未易明,理未易察”,我對金庸小說情節與名物的解讀,提出了某一種或幾種可能性,自知僅是臆測,未嘗妄自尊大認定其必為不刊之論,卻也不敢妄自菲薄至於稍遇質疑便亟亟認錯。



誤讀無罪,錯解有理!

余英時先生認為:“在文學作品中追尋作者本意是一個極為困難的問題。有時甚至作者自己的供證也未必能使讀者滿意。詩人事後追述寫詩的原意往往也不免有失。因為創作時的經驗早已一去不返,詩人本人與一般讀者之間的區別也不過百步于五十步而已。傳說19世紀英國大詩人白朗寧就承認不懂自己所寫的詩。”(《近代紅學發展與紅學革命》)。

《韋小寶這小傢伙》中,金庸試圖分析一下自己創造的這一人物形象,談了很多。但他又說:“這裡的分析半點也沒有‘權威性’,因為這是事後的感想,與寫作時的計畫與心情全然無關。”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完全還原創作時的心路歷程,雖作者本人,也不能夠,何況我輩讀者?

自我感覺完全遵循、複製了作者原筆原意的,其結果,就能完全避免‘誤讀’嗎?

自知不可能完全遵循、複製了作者原筆原意的讀者(如我),當然也會‘誤讀’。

我不認為後一種比前一種,必然更“誤”!

‘誤讀’既無可避免,以不過分脫離文本為前提,則錢鐘書所言 ‘作者寓意,只為己設;他人異解,並行不悖”(《也是集》),就成為最正確最恰當的態度。在《談藝錄》中錢先生又稱述清人譚獻的看法:“甚至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

西方所謂‘接受美學’,大體與此同意。

雲兄:我幾乎沒看過各類電視劇。80年代初看過,後來就不看了。

很贊同您對令狐沖的看法,以前也談過:

賈寶玉和令狐沖皆為未經雕琢的璞玉,同時也是不堪造就的頑石。他們行事一任自己的本性,將世俗禮法視如無物,他們沒有事業心、沒有名利心、沒有使命感,他們不是李贄那樣與禮教決裂的叛徒,他們根本無視禮教,他們追求自由,崇尚真實,厭棄賈政與嶽不群身上那種虛矯之氣,而對世間眾生抱持一份善念與同情,他們最大的罪過是不曾喪失赤子之心……

第68節

金庸在《後記》中自陳“任我行、東方不敗……在我設想時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並且認定“這種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別的國家中也都有。”

從1945年二戰結束,到1969年金庸寫完《笑傲江湖》,許多亞非拉國家,獲得了所謂的“民族獨立”,建起的,卻是類似於“日月神教”的體制。早年追求自由、獨立的革命者,搖身一變,成了暴虐的獨裁者,如卓別林的名言:“獨裁者解放的是自己,奴役的是人民。”

絕大多數新獨立的亞非拉國家,各自的“任我行”與“東方不敗”,在他們的早年,都帶一點“令狐沖”色彩的。

小說中的令狐沖,並不曾成功地把自己變成“政治人物”,這是他最大的成功。

出污泥而不染,太難!太難!

不入污泥,自然不染。

令狐沖三次“拒盟”,實無積極意義,只為天地間存一份清剛的靈氣。

當“右使”與“副教主”的權杖擺在眼前,觸手可及,唾手可得,沒有幾個人能夠拒絕。令狐沖卻做到了,很難有其它解釋,只好歸於“天性”,因此,作者稱之為“天生的隱士”。

回到此文標題。東方不敗與令狐沖,哪個早醒?誰人夢夢?

乾隆朝來華的英國使臣馬戛爾尼,眼光奇准,“中國人沒有宗教,如果說有的話,那就是做官。”浸淫於“官本位文化”,許多朋友,自覺追隨東方不敗(及林平之)的腳步,以為清醒,以為得計,而視令狐沖的敝屣權杖為懵懂,為發昏,此最堪浩歎者也。

或謂:“才不會學東方不敗林平之自宮呢!”

“自宮”,是一個象徵。

于政治文明闕如之地,如東方不敗,如嶽不群,如林平之,為了取得更大權力,不顧一切無所不為,終至泯滅人性,即是“自宮”。

“那些熱衷於權力的人,受到心中權力欲的驅策,身不由己,去做許許多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實都是很可憐的。”(《笑傲江湖-後記》)

2011、5

參見拙文:

黑木崖上,十二年前…… ——‘日月神教’近世史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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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輝的一生,戰鬥的一生 ——遙想東方不敗當年

題記:

本文試圖根據已知推想未知,補上那些缺失的環節,做一個拼圖遊戲。

為顯豁起見,凡所引錄《笑傲》原文,皆放入【# #】之內。



江湖紀元第907年,向陽村,東方紅腫大叔的婆娘,產下一子。

這娃兒,來歷甚奇。先是,其母夢日入懷。當小崽子的第一聲啼哭響起,紅光滿室,異香彌滿,經宿不散。

後來,就有了一個聲振寰宇、流傳千古的名字,東方不敗。



東方不敗,真厲害;東方一家,真是窮。

這樣的家庭出身的孩子,毅力過人,當然也心病過人。自尊心與自卑感同等強烈。東方不敗切望早日出人頭地,爬上去,做人上人。同時,又心心念念想著解救整個‘江湖’的窮苦人,讓江湖上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再不受欺淩。

這兩種想法,彼此扞格,但少年東方不敗愣沒覺出來。甚至,最後,他成功地將這兩種想頭攪合成一個目標。似乎,他東方不敗出頭了,就意味著整個‘江湖’獲得了拯救。

有這種想法的少年,在當日江湖,不只東方不敗一人。

對這些人來說,加入‘日月神教’,就算不是唯一選擇,也是第一選擇。



‘日月神教’,就是邪教嘛。

古今一切邪教,都是要搞‘個人崇拜’的,也都是有理想,有遠景目標的。要不然,靠什麼煽惑人心,在精神上控制教眾?

‘日月神教’麾下的幾個‘江湖散人’,武功已經比‘華山派’掌門嶽不群低不了多少了。‘日月教’之所以能聚攏這麼多的人才,它‘澤被蒼生’的宣教,它的‘一統江湖’理想,對於當時的江湖人心,是有相當的感召力的。或者說,有著極強的欺騙性【注1】。

“神教”教主,是太陽神降世。使萬物生長,帶給世間溫暖。到神教一統江湖的那天,江湖上再也沒有仇殺、禍亂、饑寒。土地平整,七寶充滿,花香濃郁,果味甘美,國土豐樂,眾民良善,人人得享高年。

‘日月神教’的教義,並不像‘摩尼教’,更像是‘彌勒教’。——雖然後世的‘摩尼’‘彌勒’兩教居然也能合流——

【注1】有網友不贊成我的“日月神教則視教主為神,為太陽。教主即是太陽神的化身。” 一說,認為“任我行第一次當教主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神教的視教主為神,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未必從來都是教主本來就是太陽神的化身。” 實則,假如小說家意念中有一個政治組織,它的本質,就是這麼個玩意兒,一般情況下,小說家也會故意把它寫成一個逐步演進的過程。所謂:文似波瀾不喜平。同理,‘一統江湖’‘澤被蒼生’的口號,從細節推論,是東方不敗作了教主之後,提出來的,但我仍願意把它認作貫通‘日月神教’數百年發展歷史的固有宗旨。



對於東方不敗這樣的少年,加入‘日月神教’,幾乎是唯一選擇。

尤其,東方不敗與神教大佬,‘風雷堂’長老童百熊,淵源甚深。

江湖紀元917年,童長老赴楚地公幹,路出向陽村。一幫小孩子分成兩隊,正打群架,某一隊的‘孩子王’領著一幫襤褸不堪的孩子,神氣暢旺,竟有吞吐風雲之色。童長老奇之,等他們的群架告一段落,即喚這孩子過來,跟他聊了幾句。知道這娃兒無論與人單挑,還是領人打群架,竟是從來沒有敗過。

童長老臨行,送了這娃兒三兩銀子,一柄短劍。

那一年,東方不敗十一歲。

年月湯湯逝去,曾經童百熊對自己的恩義,仍然讓東方不敗念念不忘,【#“你不是糊塗,是對我義氣深重。我十一歲上就識得你了。那時我家境貧寒,全蒙你多年救濟。我父母故世後無以為葬,喪事也是你代為料理的。” #】

童長老如此照拂少年東方不敗,固然因二人投緣,實在還是出於‘憐才’一念。

童長老是‘日月神教’的原教旨主義者,無限忠誠於神聖的神教事業,為了神教未來的發展殫精極慮。

老童深知:一個團體的生命力,倚賴真正高素質的江湖第一流的人才。幼年的東方不敗已是器宇不凡,童長老對他寄望甚殷,很快提拔他做了自己‘風雷堂’下的‘副香主’。



第69節

老弟:

一直以為您跟我一樣,是一介平民。

現在,知道錯了。

“餘力搞一些社會福利”,這話不是平民草民的高度能說出來的。草民如我,還以為盡最大努力做好社會福利才是正常國家的本份呢。

如其不可或缺,就算生產力低,也得養活這麼多脫產人員——您認為他們的工作不可或缺而不是在給彼此製造工作?

王學泰先生我很佩服的。不過,他那篇文章也只是闡說“古代的官吏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少”,不是要證明古代的官吏多得不得了罷?

我從來不曾以烈士自居,但如果能親見華夏走出“治亂”迴圈,建立憲政,死也甘心。

我僅僅說出自己對普選制的看法,您就想起了“不惜自己的生命”,這思維跳躍的是不是太大太快?

何必如此?

【續】

童長老對他寄望甚殷,很快提拔他做了自己‘風雷堂’下的‘副香主’。



童長老一再向教主任我行大力推薦東方不敗。童長老對神教,只有公心,絕無私圖,這一點,任教主很清楚。所以,任我行對童長老雖不親密,心下卻是好生敬重。童老薦舉人才,任教主不會猜疑他意在扶植個人勢力,向來很拿著當回事的。

童長老眼光不差!

東方不敗“天生異稟,實是學武的奇才,任何一招平平無奇的招數到了他手中,自然而然發出巨大無比的威力。熟識他的人都說這等武學天賦實是與生俱來,非靠傳授與苦學所能獲致。他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覺什麼招數一學即會,一會即精,臨敵之際,自然而然有諸般巧妙變化。他生平罕逢敵手,許多強敵內力比他深厚,招數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總是在最要緊的關頭,以一招半式之差而敗了下來,而且輸得心服口服,自知終究無可匹敵。”(借用《天龍八部》對喬峰的描述)

東方不敗這些年,功勳卓著。非獨與‘正教’高手單打獨鬥從來不敗,他所指揮的神教教眾與‘正教’一方的大規模的戰鬥,一樣維持‘不敗’記錄。

‘天下武功第一’的聲名,一點點傳揚開來,終至江湖上無人不知【注2】——

【注2】東方不敗練過《葵花寶典》之後,深居簡出,不離“黑木崖”半步。由此,似可得出結論:東方不敗得“武功第一”之名,為時甚早。



鄧先生所謂“宜粗不宜細”,以這種態度閱讀小說故事,有時是有道理的。

金庸小說有一個特點,就是對給人物起名的極度重視。但有的名字起的似乎不盡符合常理,‘東方不敗’的大號,就令許多讀者不解:任我行教主怎能容忍自己的部下擁有這麼牛x的名號?

小說家為人物取名,第一,看合不合適;第二,才考慮合不合理,這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之一。

即以《紅樓夢》為例,‘翰墨詩書之族’的賈府,居然為自家四個女孩兒取名“原應歎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晦氣喪氣的很,這合理嗎?三個小人物:蔔世仁(不是人)、卜固修(不顧羞)、單聘人(善騙人)的名字,誰給起的?有這麼自己罵自己或罵自己兒子的嗎?

‘東方不敗’這頂帽子,扣到‘東方不敗’這個人物頭上,再合適沒有了,為此,犧牲一點合理性,反而是合理的。

東方不敗的名字,與東方不敗這個人物,乃是一體。假如金庸給他另換一個名號,則此人的氣勢風華,勢必大打折扣。

陳世驤先生所言“(《天龍八部》)終屬離奇而不失本真之感,可與現代詩甚至造型美術之佳者互證”,對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名號,也應作如是觀。

沒當上一把手的東方不敗,已經叫作‘東方不敗’,當然會給大領導帶來一定的心理壓力,使其有所疑忌。頂著這麼牛的大號,而被大領導一路拔擢為神教第二號人物,這一細節,不太合理,卻也不是太不合理。

東方不敗的父母,有無可能給兒子給這麼大的名號?大有可能。假如幼年的東方不敗跟小朋友打架或賭錢就從來沒輸過,他爹一看這孩子有出息,就叫‘不敗’罷!

名字太牛!任我行教主因此對他懷有戒心,這是一定的。會不會因此將東方不敗打入另冊永不敘用?應不至於。任我行是真正大氣魄的政治家,能用人才敢用人才,僅僅為了一個名字而扼殺人才,他就不是任我行,變成小肚雞腸的嶽不群了。

飛鳥已盡,良弓才遭棄置;狡兔全死,走狗乃被烹殺。日月神教還沒有實現‘一統江湖’的偉大目標,這時候就為一個名號而斤斤計較,這樣的日月神教這樣的教主,決計做不到‘一統江湖’。

彭得華,號“石穿”。後取‘君子懷德,小人懷土’之意,改名‘德懷’。1959年,廬山會議,康生揭批彭德懷:“你彭德懷,早年起名叫‘彭得華’,野心好大啊,要得中華!還起個號叫‘石穿’,水滴石穿,搞陰謀嘛!”我以為康老以為自己正在為人(‘石伢子’)代言。

第70節



為童百熊長老舉薦,受任我行教主賞識,東方不敗躥升極快:

【#“東方不敗歎了口氣,道:‘任教主,你侍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記得。我在日月神教,本來只是風雷堂長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連年升我的職,甚至連本教至寶《葵花寶典》也傳了給我,指定我將來接替你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東方不敗永不敢忘。’”(《笑傲江湖-三一-繡花》)#】

從這話看,似乎東方不敗由‘副香主’升為‘光明左使’,僅數年間事。

剛做了‘副香主’東方不敗,應該是神教中的一位‘青年將領’,風華正茂。升任‘光明左使’之時,也就三十歲罷?篡位成功,又做了十二年的‘聖教主’,如此說來,我們在‘黑木崖’上見到的正在‘繡花’的東方不敗,四十幾歲?

我讀《笑傲》,不知何故,總是有這樣一種印象,或說是誤解。

‘日月神教’實行的,分明是‘老人政治’。

任我行、東方不敗、向問天這‘三巨頭’中,東方不敗最後起,最年輕。卻見:

【#“長殿彼端高設一座,坐著一個長須老者,那自是東方不敗了。”#】

這位“長須老者”,並不“自是東方不敗”。不過,假使東方不敗不曾‘自宮’,他的形貌,就應該這樣的‘老’了,甚至比這‘老者’更老——很可能,假東方不敗所複製的,是幾年前東方不敗最後一次公開露面的形象。

這裡,有三種可能:

【一】東方不敗人到中年方始入盟“神教”,其才能迅速為教主發現,“連年升他的職”,不幾年,已經是神教第二號統領,“光明左使”了。

【二】青年東方不敗已經身在“神教”,長期埋沒,默默無聞,二三十年後,他的才能終於為教主發現,“連年升他的職”,不幾年,做了神教第二號統領,“光明左使”。

【三】東方不敗這次面對任我行回憶往事,有些大而化之。實則,東方不敗由‘副香主’升到‘光明左使’,並非數年間事。東方不敗很年輕,已經加入“神教”,其才能迅速為任教主發現,“連年升他的職”。前期升職極快,直至出任“長老”,之後,在這一職位上,東方不敗做了很多年,這才被委任為“光明左使”,再數年後,任我行教主“連本教至寶《葵花寶典》也傳了給他,指定他將來接替自己為本教教主。”

我更傾向於採信第三種可能性。



第71節

敬蔣廷黻之才,吾惜蔣廷黻之識,吾悲蔣廷黻之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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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點,同感。

第二點,全誤。蔣廷黻的見識幾乎毫無瑕疵,今人也沒幾個能趕上。李鴻章的視野確有極大的局限。

問題主要在三。滿清與民國所處的國際環境相差極大。

南京民國完全沒有喘息的機會。

清代列強並無徹底佔領華夏的胃口,甲午戰敗之後,仍有機會痛定思痛埋頭建設,不此之圖,乃縱容拳匪胡鬧,終於惹出大禍。辛醜以後,也不是全無更新機會的。

滿清的問題出在別的地方,我以前談過:

無論閉關與否,也無論執政者為漢為滿,中、歐(英)必有一戰,戰爭的結局,毫無懸念,我們大敗虧輸。

再退一步,即使第一次中英戰爭中國贏了,朝野沉酣如故,自然更不肯全意去搞西方那一套。於是,第二次交手,我們吃虧更慘。

吃虧以後呢?

如果明清中國,不曾閉關鎖國,吃虧之後,我們的心理調適,會容易許多,相信不會走那麼多那麼彎的路。

明代之後,如仍由漢人管制,中國一樣會輸,輸了之後,表現或許會好些。滿清作為一個部族政權,他必須要考慮‘保中國’還是‘保大清’的問題,設身處地,這麼想也很正常,即使當年君主立憲成就了,我們也不可能長久擁戴一個異族君王的。我們的誠信記錄,嘖嘖……

如當年是一個漢民族政權,則保中國即是保大位,應該更能做到上下一心,轉型可能更順利。今日?不好說了。

第72節

再數年後,任我行教主“連本教至寶《葵花寶典》也傳了給他,指定他將來接替自己為本教教主。”

我更傾向於採信第三種可能性。



曾經,童長老拍著自己的座椅,放聲長笑,“東方兄弟,這個位子,早晚你來坐!”

聞得此言,東方不敗有些惶恐,有些自得,同時,更有三分不屑。迪士尼動畫片《獅子王》中‘刀疤’的唱詞在他耳邊隱隱響起,“我要的理想更高,快準備!”

東方不敗圖謀篡位,不完全是為了滿足個人的權欲,實在他看不上任教主的草莽性格。對於神教未來發展,東方不敗深思多年,對神教積弊,更是了然於心,深信一旦自家接掌大位,神教必呈一飛沖天之勢。

這些設想,東方不敗也只能對老領導老兄弟童百熊說說,卻是馬上將童長老給迷住了。後來,老童之所以肯幫襯東方不敗將任我行教主拿下,蓋因他堅信只有在東方兄弟領導下,神教的明天才會更美好。

童百熊贊助東方不敗,行篡逆之事,不為個人權位。政變之前,童長老是“風雷堂”長老,政變成功之後,童長老仍自做他的“風雷堂”長老。

童長老對神教,有公心,無私圖。因此,在任我行被囚12年後,在任我行、向問天、任盈盈三人的口齒間,對於童老仍舊不失敬意:

【#任我行搖頭道:“他怎肯背叛東方不敗?……這位童老,果然是老薑越老越辣。”……向問天道:“……像童老這麼對他忠心耿耿的好朋友,普天下又哪裡找去?”任我行拍手笑道:“連童老這樣的人物,東方不敗竟也和他翻臉,咱們大事必成!來,幹一杯!”四個人一齊舉杯喝幹。盈盈向令狐沖道:“這位童伯伯是本教元老,昔年曾有大功,教中上下,人人對他甚是尊敬。他向來和爹爹不和,跟東方不敗卻交情極好。按情理說,他便犯了再大的過失,東方不敗也決不會難為他。”#】



差不多——

我將童百熊不肯誓死捍衛東方不敗的原因,完全歸結到他對自身利害的精確算計。今日想來,這種看法,有失公允。

人的心理動機,是複雜而非單一的。

一個邪 教,當它的發展期,其少數的幾個核心人物的大局意識集體觀念往往很強的。

童百熊的兩段話,最須留意。【一】“只要你說一句話,老哥哥便為你死了,也不皺一皺眉。”【二】“東方兄弟,這幾年來,我要見你一面也難。你隱居起來,苦練《葵花寶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舊星散,大禍便在眉睫嗎?你殺我不打緊,折磨我不打緊,可是將一個威震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教毀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

童長老心在滴血,他的痛苦,不僅因為東方兄弟對他疏遠、冷漠,更在於眼見“威震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教”走向末路。

童百熊長老是把對日月神教的忠誠放在對東方不敗教主個人的忠誠之上的。而‘神教’在東方不敗、楊蓮亭的操弄下,已經走到絕路。此時,為了‘神教’的總體、長遠利益,這樣的教主這樣的佞臣,必須打倒!而唯一有實力推翻東、楊聯合統治的,是任、向聯盟。

童百熊念及與東方不敗曾經的過命交情、戰鬥友誼,不打算加入任前教主的‘復辟’隊伍,但也無意出死力維護他的東方兄弟。

中立。

復辟成功的任我行不曾辜負老童的苦心,“威震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教”,走出低谷,邁向巔峰。‘一統江湖’,勝利在望。

九泉之下,童百熊或許也會有幾分欣慰?

2009、4、26

要拿下任教主,向問天是最大的障礙。

【#東方不敗又道:“初時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主,想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於是處心積慮的謀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這番計謀,可瞞不過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東方不敗之外,要算你是個人才了。”#】

其時,“神教十長老”中,已經有三位遭了東方不敗毒手:

【#任我行歎了口氣,道:“……早一年東方不敗處決了郝賢弟。再早一年,丘長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肅,此刻想來,自也是東方不敗暗中安排的毒計了。再先一年,文長老被革出教,受嵩山派、泰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圍攻而死,此事起禍,自也是在東方不敗身上。……”#】

郝、丘、文三長老中的一兩個,應該既是向右使的親信,同時也算得任教主的羽翼。之前的向問天一直無限忠於任教主,他的親信,也算教主人馬。

東方不敗這些年躥升雖快,畢竟根基還淺。任我行與向問天可在日月神教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樹大根深,不是東方不敗能比的。東方不敗“假借諸般藉口”清除了一批不合作分子,駸駸然有後來居上之勢。 但,任我行與向問天兩派勢力的合力,仍在東方不敗之上。

向問天,是擋在任我行教主身前最大的“防火牆”。

東方不敗篡位,先得除掉向問天。然而,一旦東方不敗對向問天下手,無論任我行怎樣顢頇,不可能再不起疑心,只怕東方不敗對向問天的攻擊,適足以促成任我行與向問天的聯合。

東方不敗好生委決不下。

故此,當東方不敗聞知“向問天跑了!”,喜出望外,更有些不敢置信。亟亟趕往任教主處,探聽虛實。

【# 任我行道:“……我見你(向問天)不辭而行,心下大是惱怒,其時練功正在緊要關頭,還險些出了亂子。那東方不敗卻來大獻殷勤,勸我不可煩惱。這一來,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計,竟將本教的秘笈《葵花寶典》傳了給他。……多年以來,《葵花寶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鎮教之寶,歷來均是上代教主傳給下一代教主。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廢寢忘食,甚麼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將教主之位傳給東方不敗。將《葵花寶典》傳給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後,我便會以教主之位相授。” #】

東方不敗的來意,任我行豈有不知?東方不敗發難在即,而向問天的不告而別,使任我行陷於空前的孤立與危機,迫不得已,只好將《葵花寶典》傳與東方不敗。

【# 任我行笑道:“……若非我親加指點,助其散功,依法修習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過此劫者千中無一。練這(‘吸星大法’)神功,有兩大難關。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內力,使得丹田中一無所有,只要散得不盡,或行錯了穴道,立時便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了廢人,重則經脈逆轉,七孔流血而亡。#】

第73節

可能,練“葵花寶典”,與練“吸星大法”,很相似,最早一關最是難過。一旦東方不敗“自宮練劍”,最初幾天,是最脆弱的時候。任我行可以趁此時機,輕易剷除逆臣。

叵耐東方不敗這廝,居然生生忍住了對《葵花》的欲望,並沒有如任我行預期的那樣馬上開練。

如箭在弦,不得不發!向問天甫離黑木崖,東方不敗立時發動!

政變成功得如此容易,使東方不敗徹底消除對任教主的種種猜疑,相信任教主待自己確具十足誠意,感慚交並,這才留下任我行一條老命,囚禁于西湖“梅莊”。



東方不敗接任教主不足半年,“日月神教”已是氣象大變,日月新美。老教徒新教徒對於現教主的天縱之才無不傾心推服,於是“上尊號”的提議獲得了最廣泛的支持,東方教主謙讓再三,迫於輿情,怕“冷了眾兄弟的心”,無奈之極,還是接受了“聖教主”的名號。

同時,“聖教主”降下“聖諭”:今後,教眾一律呼任盈盈為“聖姑”。

至此,“日月神教”,全教歸心。

東方教主提升向問天為“光明左使”,此時向問天表現出了最大的原則性。“光明左使”,乃是東方“聖教主”曾經擔任過的神聖職務,向問天斷乎無意僭越。必要時,甚至,向問天不惜以死明志。東方教主無奈,只好許他仍為“光明右使”,但再不設“左使”之職。向問天名義上是神教三把手,實際是第二號人物。於是,向問天和他的派系,無不讚頌東方教主的英明與恩義。

東方時代的“日月神教”,並尊二“聖”:“聖教主”東方不敗,與“聖姑”任盈盈。在“中興”之後的“聖教”,除了“聖教主”本尊,沒人敢也沒人能讓教中另一人稱“聖”。任盈盈的“聖姑”地位,只能是出自東方聖教主的授予。此舉無疑在向全教宣示:任大小姐,乃是東方教主的唯一繼承人。至此,東方不敗謀害任教主的無恥流言,戛然而止。

廣大教眾,終於明白了前教主任我行選擇東方不敗做接班人的苦心。任教主的女兒盈盈,年紀還小,只有八歲,難能親裁大政。東方不敗最大的優點,就是沒有子女,任教主只是讓他暫攝“教主”,最終,大位仍將歸給任大小姐。東方不敗,就像後世的“皇叔父攝政王”多爾袞。當然,理論上,更像早前的一位“攝皇帝”,可恨王莽為德不卒,竟然篡漢自立,這樣不堪的聯想,就不必了嘛。

有此認知,任我行的舊部也放棄了對新教主的抵制與不合作。

東方吐哺,神教歸心。

東方不敗對“日月神教”所做興革,極其奏效。到他執政後期,神教卻是漸露衰相,問題不在體制,出在執行力上,因為東方不敗在“聖教中興”之後,志氣滿盈,終於打熬不住,練起那《葵花寶典》,而將權柄轉移到了嬖倖楊蓮亭手上。

【#東方不敗歎了口氣,說道:“我初當教主,那可意氣風發了,說甚麼文成武德,中興聖教,當真是不要臉的胡吹法螺。直到後來修習《葵花寶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諦。其後勤修內功,數年之後,終於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唉,冤孽,冤孽,我練那《葵花寶典》,照著寶典上的秘方,自宮練氣,煉丹服藥,漸漸的鬍子沒有了,說話聲音變了,性子也變了。我從此不愛女子,把七個小妾都殺了,卻……卻把全副心意放在楊蓮亭這鬚眉男子身上。”#】

十一

在東方不敗“繡花”的工作室,我們見到的東方不敗,已經老了。

明白東方不敗的已然衰老,才能理解他對楊蓮亭的種種縱容。

東方不敗已經想到了自己的身後事。

【#“東方不敗道:‘蓮弟喜歡幹甚麼,我便得給他辦到。’”#】

眼下楊蓮亭喜歡幹的,是剷除童百熊長老,東方不敗“便得給他辦到”,也的確給他辦到了。

一直以來,楊蓮亭最喜歡幹的,最想望的,又為何事?

數年來,東方不敗躲在閨房繡花,楊蓮亭在外面代他打理教務( 【#東方不敗道:“蓮弟是為我好,對我體貼。他知道我無心處理教務,代我操勞,那有甚麼不好?”#】),回到繡房,楊蓮亭難免對著東方不敗大倒苦水,哪個長老對他無禮,某旗主根本不服調度,最可惡就是童百熊,仗著老資格,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向問天還算識趣,對楊總管鞍前馬後伺候得甚是舒服,東方教主健在,向問天自然肯聽話,誰曉得以後會怎樣?靠不住啊……

楊蓮亭喜歡幹而東方不敗便得給他辦到的最大的事,其實是最沒有希望的事:廢掉任盈盈的繼承權,而由楊蓮亭繼任教主。

東方不敗,一世之傑也。終於還是理智受困于情感(如其自語“當世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個好”),逆天行事,亦可哀矣。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東方不敗與楊蓮亭必須首先清除掉三個人:向問天、童百熊、任盈盈。

如果說早前的東方不敗對向問天還存在誤解,看了向問天在他東方不敗篡位前後的種種表現與表演,東方不敗還不明白老戰友向問天是何等識時務的俊傑?一旦哪天東方教主龍馭上賓,死在向問天前面(雖然向的年齡稍大),向問天會對楊蓮亭怎樣,不敢想像,又不難想像。

如東方不敗所言,童百熊對他確是“義氣深重”,但老童做不到愛屋及烏,不可能把對東方兄弟的忠義轉移到東方不敗所愛的楊蓮亭身上。恰恰相反,正因為老童忠於東方不敗,他對楊蓮亭的痛恨就更加深切,認定東方不敗完全是讓楊蓮亭給帶壞了。東方不敗一死,第一個要殺楊蓮亭的,不是別個,定是童長老百熊同志。

3#

回復 作者:劉國重3 回復日期:2011-9-12 9:11:00

於是,向問天第一個被囚禁,事機不密,終於還是讓他帶著那根鐵鍊,逃出黑木崖。

接著,童百熊被抓,繼而被殺。

這幾年的盈盈,絕少踏足黑木崖。固然是她厭見教眾們口吐諛詞的醜態,實在還是為避楊蓮亭鋒芒。任盈盈權力欲淡薄,對教主的大位,無可無不可,當上教主固然是好,不當也罷,安份隨緣,心無增減。

十二

第74節

十二

向問天逃離黑木崖,之後數月,又追隨老領導任我行回到黑木崖。

該來的,總會來。

【#“房內那人尖聲道:‘有誰這樣大膽,敢欺侮你?是任我行嗎?你叫他進來!’任我行聽東方不敗只憑一句話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智。……”#】

一切,走向大結局。

【#令狐沖道:“正是。其實我們便是四人聯手,也打你不過,只不過你顧著那姓楊的,這才分心受傷。閣下武功極高,不愧稱得‘天下第一’四字,……“#】

十三

【#“ 東方不敗苦笑道:‘任教主,終於是你勝了,是我敗了。’任我行哈哈大笑,道:‘你這大號,可得改一改罷?’東方不敗搖頭道:‘那也不用改。東方不敗既然落敗,也不會再活在世上。’”#】

東方不敗死了,而其精神不死。

東方不敗被任我行令狐沖向問天任盈盈四人聯手擊敗了,但東方不敗的事業沒有失敗。

任我行與東方不敗,互為事業上的繼承者,接班人。任我行可能的成功,亦可視作東方不敗的勝利。

任我行再任教主,繼承了僭主東方不敗對神教的所有興革,而極大地加強了“執行力”。

東方不敗在“黑木崖”搞的那套,像極了從商鞅到嬴政的體制(參見拙文《法家帝王——萬民如蟻任我行》)。

秦制,最殘暴,最無人性,卻是最適於“一統江湖”,秦滅六國,有其必然性。日月神教“一統江湖”,亦屬順理成章之事。

“正教”與“魔教”,終於到了大決戰的關頭,方證與沖虛輕信任我行“必到恒山”的前諾而未做其它任何防備,而任我行的大方略卻是:

【#“偏偏不攻恒山,卻出其不意的突襲武當,再在少室山與武當山之間設下三道厲害的埋伏。武當山與少林寺相距不過數百里,武當有事,自然就近通知少林。這時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恒山,餘下的定然傾巢而出,前赴武當相援。那時日月神教一舉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將少林寺燒了,然後埋伏盡起,前後夾擊,將赴武當應援的少林僧眾殲滅,再重重圍困武當山,卻不即進攻。等到恒山上的少林、武當兩派好手得知訊息,千里奔命,趕來武當,日月神教以逸待勞,半路伏擊,定可得手。此後攻武當、滅恒山,已是易如反掌了。”(1549頁)#】

“一統江湖”,眼見就要實現,卻被金庸以卑鄙手段謀殺了任教主,壞了大事。

如東方不敗九泉有知,未見得會為任我行的中道崩殂而喜悅。任我行與東方不敗,互為事業上的繼承者接班人。任我行的功虧一簣,亦可視作東方不敗的失敗。

東方不敗敗了,任我行不行了。不要緊,數十上百年後,仍將有大人物出來,讓整個江湖“車同軌、書同文”。

“一統”,才是“中國三千年政治的普遍現象”。

2011、5

參見拙文:

黑木崖一戰 !——還看東方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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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大號“東方不敗”

金庸小說有一個特點,就是對給人物起名的極度重視。但有的名字起的似乎不盡符合常理,“東方不敗”的大號,就令許多讀者不解:任我行教主怎能容忍自己的部下擁有這麼牛x的名號?

小說家為人物取名,第一,看合不合適;第二,才考慮合不合理,這算得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之一。

即以《紅樓夢》為例,“翰墨詩書之族”的賈府,居然為自家四個女孩兒取名“原應歎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晦氣的很,喪氣的很,合理嗎?三個小人物:蔔世仁(不是人)、卜固修(不顧羞)、單聘人(善騙人)的名字,誰給起的?有這麼自己罵自己或罵自己兒子的嗎?

“東方不敗”這頂帽子,扣到“東方不敗”這個人頭上,再合適沒有了,為此,犧牲一點點合理性,反而是合理的。

東方不敗的名字,與東方不敗這個人物,乃成一體。假如金庸給他另換一個名號,則此人的氣勢風華,勢必大打折扣。

陳世驤先生認為《天龍八部》“終屬離奇而不失本真之感,可與現代詩甚至造型美術之佳者互證”,對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名號,亦可作如是觀。

沒當上一把手的東方不敗,已經叫作“東方不敗”,當然會給大領導帶來一定的心理壓力,使其有所疑忌。頂著這麼牛的大號,而被大領導一路拔擢為神教第二號人物,這一細節,不太合理,卻也不是太不合理。

東方不敗的父母,有無可能給兒子給這麼大的名號?大有可能。假如幼年的東方不敗跟小朋友打架或賭錢就從來沒輸過,他爹一看這孩子有出息,就叫“不敗”罷!

名字太牛!任我行教主因此對他懷有戒心,這是一定的。會不會因此將東方不敗打入另冊永不敘用?應不至於。任我行是真正大氣魄的政治家,能用人才敢用人才,僅僅為了一個名字而扼殺人才,他就不是任我行,變成小肚雞腸的嶽不群了。

飛鳥已盡,良弓才遭棄置;狡兔全死,走狗乃被烹殺。日月神教還沒有實現“一統江湖”的偉大目標,這時候就為一個名號而斤斤計較,這樣的神教這樣的教主,決計做不到“一統江湖”。

彭得華,號“石穿”。後取“君子懷德,小人懷土”之意,改名“德懷”。1959年,廬山,康老揭批老彭:“早年起名叫‘彭得華’,野心好大啊,要得中華!還起個號叫‘石穿’,水滴石穿,搞陰謀嘛!”

俺以為康老自以為是在替人(石伢子)代言。

第75節

卿自早醒儂自夢——東方不敗與令狐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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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我行,惟有任我行,才是天生做“大領袖”的材料。他最為餘子所不能企及的大長處在於:愛才如命、求才若渴,大開大闔,敢於放手。

且不說早年對東方不敗的不次拔擢,只看近來任我行對令狐沖的再三拉攏,即可想見其餘。

最早任我行拉令狐沖入教,可以解釋為僅僅希望令狐沖助成一己的復辟事業。復辟既成,任教主對令狐沖的汲引更形迫切,因為任我行胸懷江湖,開疆拓土,在自己手上完成神教的“一統”大業。

人才難得!要“一統江湖”,收攏江湖第一等人才,是第一位的。

東方不敗做了教主,雖則“一統”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卻不復任教主的恢廓氣象,沒有發現拔擢出真正的大才,更不敢放手用人,一味縱容佞人楊蓮亭胡鬧。

《笑傲》其它各門派,如少林、武當、衡山、恒山、泰山、華山、青城,都面臨一個“乏才可用”的局面。

嵩山派,表面上看起來,人才濟濟。實則,左冷禪門下,盡是庸才,真正第一流人才,是沒有的。想當年,任我行教主麾下,東方不敗、向問天、童百熊、綠竹翁諸人,才具開展,皆足以獨當一面。反觀嵩山派,甚麼“嵩山十三太保”,算盤珠罷了,把左盟主交辦的事給辦好已屬不易,讓他們獨自開創局面,強人所難了。

有一利必有一弊。《笑傲》各派大領袖中,任我行氣派最大,被反噬的風險可也最大。

“任我行”與“東方不敗”,這兩類“政治人物”,相互伴生。

有一利必有一弊。《笑傲》各派大領袖中,任我行氣派最大,被反噬的風險可也最大。

“任我行”與“東方不敗”,這兩類“政治人物”,相互伴生。

即使任我行殺了東方不敗,仍會有新的“不敗”冒出來。——除非任我行不是任我行,甘於守成,再也無意“一統江湖”,而滿足于在“黑木崖”小朝廷自作威福。

即使東方不敗忠心耿耿絕無貳心,任我行也不會放過他。有無篡逆之心無從考究,有篡逆的實力,已經該死。只是,要整肅東方不敗,通常是在“江湖一統”、江山坐穩之後。

只要任我行還是任我行,在解決了東方不敗之後而在“一統江湖”之前,必然會有新的“不敗”冒出來。

東方不敗敗了,死了,《笑傲》的世界中,誰有希望成為東方不敗二世?

近在眼前。不是別個,就是令狐沖啊。

東方不敗與令狐沖,不是全無相似之處的。二人皆出身貧寒,都是武學奇才,尤其俱為任我行教主看重。

若是令狐沖做了任教主的繼承人,他的運氣似乎要比東方不敗好出太多。一則任教主年事已高,再廢掉一個繼承人只怕折騰不起,再則,有令狐沖與任大小姐的一層關係,任教主自然希望自己對權力的獨佔延續到下一代。

“你像樑柱似的金身忽然倒塌了,你的神威大纛由誰來高舉?”這是成吉思汗的問題,也是任我行的憂慮。——鐵木真,正是“任我行類型”的政治人物。

如此說來,令狐沖不僅可以做東方不敗二世,並且很有希望成為2.0版的任我行。

令狐沖的政治才能,實在有欠高明。因為他對這玩兒根本不在意,不用心。

一個人的權欲,一旦被激發,被喚起,將創造出太多的人間奇跡。

一旦令狐沖沉迷於權力的味道,自然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大大咧咧渾渾噩噩,胸無城府可以迅速變為工於心計,掌握追隨領導駕馭下屬之道。

令狐沖的政治才能,實在有欠高明。因為他對這玩兒根本不在意,不用心。

一個人的權欲,一旦被激發,被喚起,將創造出太多的人間奇跡。

一旦令狐沖沉迷於權力的味道,自然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大大咧咧渾渾噩噩,胸無城府可以迅速變為工於心計,掌握追隨領導駕馭下屬之道。

“綠林大學”,是一所好學校。

“盈盈淒然一笑,道:‘信得過。’隔了一會,幽幽的道:‘只是我覺得,一個人武功越練越高,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大,往往性子會變。他自己並不知道,可是種種事情,總是和從前不同了。東方叔叔是這樣,我擔心爹爹,說不定也會這樣。……我不是說武功,是說一個人的性子。東方叔叔就是不練《葵花寶典》,他當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權在手,生殺予奪,自然而然的會狂妄自大起來。’令狐沖道:‘盈盈,你不妨擔心別人,卻決計不必為我擔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會裝模作樣。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遠永遠就像今天這樣。’盈盈歎了口氣,道:‘那就好了。’”(《笑傲江湖•繡花》)

不要以為任盈盈的憂慮盡是杞人憂天。

權力可以在不自覺間腐化一個人,使令狐沖再不是令狐沖,成長為“令狐不敗”,或“令我行”。

第76節

【談笑之四】滅,滅門,滅滅滅……——“相斫書”笑傲江湖》

“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

——恭錄 《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日月神教東方聖教主寶訓第三條》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殺於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於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而被殺於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的被殺於革命的,或並不當做什麼而被殺於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魯迅《小雜感》

“《笑傲江湖》這部小說通過書中一些人物,(金庸)企圖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笑傲?後記》)

因此,小說劈頭蓋臉第一章就是“滅門”故事,揭示政治生活的血腥殘酷。

“滅門”,正是“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

滅誰的門?林震南一家嗎?

不是!起碼不全是!

“滅門”情節貫串《笑傲》始終:林震南之前,華山派“劍宗”幾乎被滅門;之後,劉正風一家被滅門;曲洋祖孫被滅門;童百熊闔家(將)被滅門;東方不敗和他的愛人同志楊蓮亭被滅門;恒山整個門派險些被左冷禪滅門;天門道人和他的弟子們被滅門;華山、衡山、泰山、嵩山四嶽門派被滅門;青城門派被滅門……

最後,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任我行規劃了前無古人、史無前例的“一統江湖”的偉大目標,要把整個正教,包括少林、武當、恒山、丐幫……諸門派全部滅門。

可惜天妒英才、天不假年,為山九仞,終竟功虧一簣!

滅門,倒滅門,不滅門。滅門的被殺於倒滅門的。不滅門的或當作滅門的而被殺於倒滅門的,或當作倒滅門的被殺於滅門的,或並不當做什麼而被殺於滅門的或倒滅門的。

滅,滅門,滅滅門,滅滅滅門,滅滅滅滅滅滅滅滅滅滅滅滅滅滅…… ……

金庸在《笑傲江湖?後記》言道:“不顧一切的奪取權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況,過去幾千年是這樣,今後幾千年恐怕仍會是這樣。”

梁啟超曰:“昔人謂《左傳》為‘相斫書’,豈惟《左傳》,若二十四史,真可謂地球上空前絕後之一大相斫書也。”(《中國之舊史》)

《笑傲江湖》濃縮了一部“二十六史”,是一本具有典範意義的“相斫書”。

《笑傲江湖》亦書亦曲,作為一部樂曲,它有兩大旋律,一隱一顯。“笑傲”“自在”是主旋律,其音也顯;“相斫”“滅門”是副歌,其聲也隱。

兩大旋律摩蕩衝撞,造就《笑傲江湖》這部樂曲、這本小說的偉大。

令狐沖所要“笑傲”的,正是那動輒“滅門”的“相斫”之“江湖”。





殺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污……

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魯迅《紀念劉和珍君》

在經歷了青城派野蠻血腥的“滅門”事件之後,整個江湖迅即雲淡風輕、天下太平了。人們除了關心那部《辟邪劍譜》的最終歸屬外,整件事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

“滅門”罪行的主謀與首犯余滄海先生在百忙之中,撥冗來到三湘,參加衡山派第二號政治人物劉正風同志‘金盆洗手’的退休典禮。與華山嶽不群、泰山天門道人、恒山定逸師太、丐幫副幫主張金鼇等“正教”同仁把酒言歡、雍容揖讓,好一派安定團結的氛圍。

“江湖”世界是只講利害,不論是非的。

沒有人心痛,沒有人質疑,沒有人憤怒……

弱肉強食是叢林法則,更是“江湖”的不二法則。只要餘觀主堅定地站在“正教”方面,與魔教勢不兩立,進行堅決的鬥爭,滅了個把“門”算多大點屁事呢?

至於劉正風同志,喪失革命立場,居然跟魔教長老曲洋合夥搞什麼藝術創作,合奏什麼《笑傲江湖》之曲?!據嵩山派費彬估計,一旦劉、曲二人多彈奏幾次這首樂曲,後果極其嚴重:“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計其數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會大受毒害。”

既然劉正風站錯了隊、屁股挪向了世仇,那就決不可容情了!對他的仁慈就是對同志的殘忍。費彬仁至義盡,爭取最後一次挽救他“劉正風聽者:左盟主有令,你若不應允在一個月內殺了曲洋,則五嶽劍派只好立時清理門戶,以免後患,斬草除根,決不容情。”可惜劉正風鬼迷心竅,仍是堅持與魔教長老繼續音樂創作,他一家慘遭“滅門”之禍正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了。

“費彬將令旗一展,朗聲道:‘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五嶽劍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劉正風結交匪人,歸附仇敵,凡我五嶽同門,出手共誅之。接令者請站到左首。’

天門道人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劉正風瞧上一眼……

嶽不群長歎一聲,走到了天門道人身側。勞德諾、嶽靈珊、陸大有等也都隨著過去……

定逸師太合十念道:‘阿彌陀佛!’緩緩走到嶽不群之側,說道:‘魔深孽重,罪過,罪過。’座下弟子也都跟了過去。”(三聯版《笑傲》236頁)

幾位“正教”的大政治家,關鍵時刻經受住了考驗,眼睜睜地看著嵩山派大俠大展神威放手屠戮劉家一門良賤,老幼婦孺、門人弟子皆在除惡務盡之列。為“正教”事業的發展去除了隱患。功德無量啊。

在險惡的對敵政治鬥爭中,立場問題是第一位的,悲憫之心決不可有!那個愚昧的農夫把凍僵的毒蛇捂在懷裡,蛇一旦蘇醒,生生咬死了農夫。血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



第77節

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裡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

——魯迅 《阿Q正傳》

當林震南一家被滅門後,劉正風很識時務,他不會對餘滄海作任何指責的,當他自己被滅門時,也沒有人說話;

當劉正風一家被滅門時,天門道人堅持了正確的階級立場。當他和弟子在嵩山被屠殺時,也沒有人說話。

當林震南、劉正風兩家被滅門時,恒山派是相應不理的,因此當左冷禪的屠刀指向恒山懸空寺時,也就永遠不會有人說話了。

…… …… …… …… ……

左冷禪之流的政治藝術家先用一些“絕對正確”的意識形態話語懸到眾人頭上,然後利用人性中固有的自私與怯懦,達到分而治之的目的。以此來宰製天下,敲撲生民腦髓……

可憐的東方不敗,他首先制定了“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的偉大原則。但在實際執行上,對政敵既不能斬“草”(任我行),更沒有做到絕“根”(盈盈)。這種錯誤是致命的無可挽回的。錢鐘書“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的觀點在此得到的是反面的印證。

“東方不敗道:‘請你饒了楊蓮亭一命,將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將他千刀萬剁,分一百天淩遲處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腳趾。’東方不敗怒叫:‘你……你好狠毒!’”(1222頁)

你沒有狠心滅別人一門,那麼別人就要滅你一門良賤了。你不殺他他殺你,領袖早有明訓啊。

東方不敗做不到任我行的狠毒,“厚黑學”上的修養不夠,最終名裂身敗,消失在東方的地平線,怨得了誰呢?





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魯迅《狂人日記》

金庸認為:自己與魯迅最大的區別在於魯迅是偉大的文學家而自己不是。

因此,魯迅筆下的“狂人”,從三千年“仁義道德”的輝煌歷史中看到了“吃人”,而金庸這個庸人僅僅在“君子劍”的畫皮後只看到了綿延三千載的“滅門”。

《鹿鼎記》受到《阿Q》影響,無人不知。其實,《笑傲江湖》也頗有《狂人日記》(或整個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在。

“滅門”是現象,而“吃人”,正是其本質。自古帝王對付臣下最常用的懲罰是“滿門抄斬”、“誅滅九族”,無非是“滅門”的官方用語。

要講“滅門”,明成祖朱棣當屬其中佼佼者。他篡奪侄兒帝位之後,對大儒方孝孺採用了“誅十族”的方式,在九族之外,添加了“學生族”,實為與時俱進的典範。與嵩山派誅滅劉正風的弟子門人是一脈相通。

讓我們重新記憶這些光輝的名字:嬴政、黃巢、成吉思汗、張獻忠、多爾袞、乾隆、洪秀全……

他們或因為曾“一統江湖”而被後人稱頌,或曾領著一群窮棒子造反而被認為“推動了歷史的進步”。但他們最大的功業建立在擅長“滅門”的基礎上。不斷的滅門、鎮壓、屠城、坑殺、民族滅絕……

“南京大屠殺”三十萬人被倭賊戕害,我們沒有忘記。但是否還記得“揚州十日”(清兵屠城10天,縱兵搶劫屠殺,約80萬人慘遭殺害)、“嘉定三屠”“江陰三日”呢?

張獻忠在四川幾乎把人全部殺絕了,逾千萬的白骨。並且為後人留下了“殺殺殺殺殺殺殺”的“七殺”遺訓……

黃巢所過,無不殘破。800萬生靈塗炭,在廣州一城就屠殺了30萬……

《攸縣羅氏族譜》載:“陳友諒據湖南,與朱元璋爭雄事敗,元璋縱兵屠戮,湘江兩岸,人煙幾絕,史稱朱洪武血洗湖南。”

於是,這個民族在長久的“滅門”與“倒滅門”中,日益滑向卑劣、怯懦、獸性、兇殘……

“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狂人日記》)

屠宰場上,當第一隻羊被殺,剩下的羊只全部跪了下來,不響不動如雕塑,滿眼含淚,等待屠刀。

啊啊,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當年滿洲辮子兵浩蕩南下,一聲“韃子兵來”,所有的漢人漫說抵抗,連逃跑的勇氣都已喪失,一行行跪倒在街旁,等待解脫的那一刻。

每當看到這些記載,我總是滿眼含淚——我知道那個人便是我!

偉大的國家,可哀的民族,可恥的我自己!

有什麼可以奇怪的呢?太多這樣的新聞:一個並不兇惡的歹徒卻能震懾一群人,當他濫行搶劫、強暴、屠殺時,我們自幼被教育要見義勇為的人民,好像沒有見到一樣,我們管這叫作“成熟”,殊不知我們的脊樑早已在歷代統治者的滅門遊戲中被徹底敲斷了。

我們參與了“滅門”,我們為別人被“滅門”而衷心歌頌殺人者的屠刀,我們終於將被“滅門”……

這個民族將要被“滅門”。

兇手,不是萬惡的帝國主義者,正是我們自己!

“我覺得中國人特別有一種殺亂黨的嗜好……此種現象,除中國嗜殺之說外別無方法足以說明。”得知“清党”時上萬人圍觀兩名女革命者就刑的盛況,周作人一種絕望之情溢於言表:“這實在是一個奴性天成的族類,兇殘而卑怯,他們所需要者是壓制與被壓制,他們只知道奉能殺人及殺人給他們看的強人為主子。”

而胡適先生預言:“一個新社會、新國家,……決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



第78節



自有歷史以來,中國人是一向被同族屠戮、奴隸、敲掠、刑辱、壓迫下來的,非人類所能忍受的楚痛,也都身受過,每一考查,真教人覺得不像活在人間。

——魯迅 《病後雜談之餘》

余滄海滅了林震南一門,終於青城一門亦被林平之滅絕。左冷禪並派不成,想要滅掉恒山一門,最後反而是他的嵩山一門靡有孑遺;東方不敗楊蓮亭要滅童百熊一門,最終二人也身死人手、為天下笑……

似乎天道好還,報應不爽,盡夠我們得到安慰的了。

然而並不儘然,“江湖”,是一個放大了的丁春秋的“神木王鼎”,薈萃了所有的毒蟲,互相吞噬、撕咬,剩下那一個才是真正的萬毒之王——江湖是屬於他的,不是我們的。

方證、沖虛等人當然是了不起的政治家,但中國古代(尤其在亂世)取得最後勝利的政客永遠都帶有痞子賭徒流氓性格。金庸含蓄的表明“政治上大多數時期中是壞人當權”。任我行不死,沒有人能阻止他一統江湖的步伐。沖虛的種種妙策讀者看著都有些懸乎,能制得了任我行?

重返黑木崖後,老人家就已經曉諭我們這些狗彘不如的教眾了:“若有誰膽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嚴懲不貸。一人有罪,全家老幼淩遲處死。”眾人戰慄恐懼,齊聲道:“屬下萬萬不敢。”

任教主死了,還有隋我行、雷我行【注】;任我行不在了,終有任天堂、任逍遙……

唯“滅門”的偉大精神,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2006、12

【注】有網友問“雷我行什麼意思?”

這裡,算是一個“洋典故”。《浮士德?天上序曲》最前兩句,梁宗岱先生譯為“曜靈循古道,步武挾雷霆。”“曜靈”,就是太陽。而任我行教主,在“日月神教”教義中正被視為太陽神化身。

略談童百熊

我將童百熊不肯誓死捍衛東方不敗的原因,完全歸結到他對自身利害的精確算計。今日想來,這種看法,有失公允。

人的心理動機,是複雜而非單一的。

一個邪教,當它的發展期,其少數的幾個核心人物的大局意識集體觀念往往很強的。

童百熊的兩段話,最須留意:

【一】“只要你說一句話,老哥哥便為你死了,也不皺一皺眉。”(三聯版《笑傲江湖》1205頁)

【二】“東方兄弟,這幾年來,我要見你一面也難。你隱居起來,苦練《葵花寶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舊星散,大禍便在眉睫嗎?你殺我不打緊,折磨我不打緊,可是將一個威震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教毀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三聯版《笑傲江湖1206頁》

童長老心在滴血,他的痛苦,不僅因為東方兄弟對他疏遠、冷漠,更在於眼見“威震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教”走向末路。

童百熊長老是把對日月神教的忠誠放在對東方不敗教主個人的忠誠之上的。而“神教”在東方不敗、楊蓮亭的操弄下,已經走到絕路。此時,為了“神教”的總體、長遠利益,這樣的教主這樣的佞臣,必須打倒!而唯一有實力推翻東、楊聯合統治的,是任、向聯盟。

童百熊念及與東方不敗曾經的過命交情、戰鬥友誼,不打算加入任前教主的“復辟”隊伍,但也無意出死力維護他的東方兄弟。

中立。

復辟成功的任我行不曾辜負老童的苦心,“威震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教”,走出低谷,邁向巔峰。“一統江湖”,勝利在望。

九泉之下,童百熊或許也會有幾分欣慰?

十二年前,黑木崖上,“宮廷政變”——從黃鐘公看過去

(2013-05-21 14:42:57)[編輯][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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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 令狐沖任盈盈

對症亦知須藥換,

出新何術得陳推。

——錢鍾書《閱世》

“不顧一切的奪取權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況,過去幾千年是這樣,今後幾千年恐怕仍會是這樣。”

這一觀點是金庸1980年寫到《笑傲江湖•後記》中去的。這樣的認識金庸在十數年前構思寫作《笑傲江湖》時當已具有。

“不顧一切的奪取權力”,最常見的方式,就是政變。

20世紀60年代,金庸寫《笑傲江湖》之時與之前,正是世界各國政變的高發期。

金庸1967年起筆寫《笑傲》,此前一年,林彪1966年開口談“政變”:

“沒有政權,就喪失一切。……要念念不忘政權。忘記了政權,就是忘記了政治,……政變,現在成為一種風氣。世界政變成風。……大多數是宮廷政變,內部搞起來的,有的是上下相結合,……大轟大鬧大亂,歷史上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1960年以來,據不完全的統計,僅在亞非拉地區的一些資本主義國家中,先後發生61次政變,搞成了的56次。把首腦人物殺掉的8次,留當傀儡的7次,廢黜的11次。……6年中間,每年平均11次。……”

金庸試圖藉由《笑傲江湖》刻劃“政治生活中若干普遍現象”,無可避免的要寫到當日滿世界都在發生的“政變”,寫到軍事政變,也是宮廷政變。

十二年前,黑木崖上,那一場“宮廷政變”,小說未作正面描寫,我們只能將少數當事人與知情者的追憶拼接起來,想像其大致情形。

活著的知情者,約有十人。

魔教三巨頭的任我行、東方不敗、向問天,當然既是當事人,又是知情者。

魔教十大長老中,丘、郝、文三位,是任我行教主最鐵杆的支持者,在政變之前兩年多的時間裡,先後遭東方不敗翦除。東方不敗接掌日月神教大權之後,又有朱雀堂羅長老“心中不服,囉裡囉唆”,被風雷堂長老童百熊一刀殺死。

人已死了,這裡就沒有把他們算進“知情者”行列。剩下的六大長老,童百熊長老是知情者,也是重要參與者。

再有鮑大楚長老,知道十二年前那次“宮廷政變”的內情,更可能也參與了那次政變。小說中寫道:

“他決斷也是極快,說道:‘任教主,我鮑大楚自今而後,效忠於你。’任我行道:‘當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後來反悔?’鮑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許屬下戴罪圖功,將功贖罪。’任我行道:‘好,吃了這顆丸藥。’……”(三聯版《笑傲江湖》849頁)

當年東方不敗“行使詭計,把任我行囚禁起來,欺騙大家,說任教主在外逝世,遺命要他接任教主。”(三聯版《笑傲江湖》1096頁),如若鮑長老不知政變內情,那他忠於由老教主任我行所指定的新教主東方不敗,正是延續了對老教主的忠誠,不存在任我行所說“當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後來反悔”的問題。

第79節

鮑大楚第二度服下任教主特製“三屍腦神丹”後,為任教主唱讚歌,最起勁,最嘹亮,最動聽,倒不見得是他天生無恥,實在更因為恐懼。有此一段背叛老教主的不光彩歷史,更須拼命“戴罪圖功,將功贖罪”——靠腿,也靠嘴,才好令任我行網開一面,不好意思跟他算老賬。

餘下的四大長老,大約有兩三人為東方不敗的人馬,積極參與了推翻任教主的政變;另一二人,是“騎牆派”,默默接受了政變的結果,轉而效忠新君東方不敗。

除了魔教三巨頭、六長老之外,還有第十個知情者,就是黃鐘公。

黃鐘公知情不在政變之後,在政變之時,甚至之前。看管囚徒任我行,不是東方教主交下來的任務,是黃鐘公自己爭取到的。如任盈盈所言,東方不敗發動政變,行事甚為隱秘,只有極少數人知曉,若非事先知情,黃鐘公哪有機會“討此差使”。

黃鐘公最後的遺言,為十二年前那次政變的情形,提供了重要證詞:

“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好好作一番事業。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志。東方教主接任之後,寵信奸佞,鋤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懶,討此差使,一來得以遠離黑木崖,不必與人勾心鬥角,二來閒居西湖,琴書遣懷。十二年來,清福也已享得夠了。人生於世,憂多樂少,本就如此……”(三聯版《笑傲江湖》852頁)

看來,黃鐘公對老教主任我行的作風,一向心存不滿。這份不滿之情,為東方不敗和他的親信查知,因此在政變之前就跟他聯絡,黃鐘公或者同意參與政變,或者不參與,但承諾決不向任教主告密。不管哪種情況,在任我行眼中,黃鐘公的行徑,都是背叛。東方不敗把任我行交給黃鐘公看管,還是很放心的:黃鐘公無野心,也就沒有主動釋放任我行的動力;而一旦任我行越獄出逃,對東方不敗很危險,對黃鐘公也是極大的威脅。

早早晚晚,復辟成功的任教主,總要秋後算帳的。

第80節

早早晚晚,復辟成功的任教主,總要秋後算帳的。

“霎時之間,任我行心中一片冰涼。……失望之餘,煩躁已極……哈哈大笑,叫道:‘跟隨東方不敗的,一個都活不了!’盈盈見父親舉止有異,大有狂態,……”(三聯版《笑傲江湖》1210頁)

此時的任我行,極度失望,一不留神,把心裡話說出來了(這就是他女兒理解的“大有狂態”):“跟隨東方不敗的,一個都活不了!”

黃鐘公自殺,因為他天性高貴,不想再改換門庭,苟且偷生了,也因為他瞭解任我行,目下任我行地位不穩,“一統江湖”的大業未成,暫時不會計較鮑大楚、黃鐘公當年的叛行。日後的鮑、黃,勢將不得安生的。

“東方教主接任之後,寵信奸佞”,黃鐘公這裡說到的“奸佞”,不是楊蓮亭——那時黑木崖上還沒有小楊呢。喜歡受人吹捧,在東方不敗,一向如此。後來者的楊蓮亭,投其所好,在吹捧聖教主上頭,花樣翻新,創意奇多,這才得以寵冠神教,登堂入室。

黃鐘公參與推翻任我行的宮廷政變,卻不是出於“往上爬”的個人野心。黃鐘公希望黑木崖的易主讓自己早年“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好好作一番事業”的理想更有條件實現,但他很快失望,絕望了。黃鐘公發現東方不敗謀篡,完全出於個人的野心與私欲。東方不敗眼中只有權位,一登大位,便即“寵信奸佞,鋤除教中老兄弟”,黃鐘公由此“更是心灰意懶”,正好看管任我行需要高級獄吏,黃鐘公便“討此差使”。

由黃鐘公的證詞,我們可以推斷:任我行被俘之後,約有半年時間,被囚禁在一個臨時處所。既是俘囚,也是人質。一旦任我行的死黨有所異動,東方不敗就可以把任我行推出來,令他們投鼠忌器,不敢妄為。

西湖“梅莊”地牢,是東方不敗為任我行量身定造的,這麼浩大的過程,怎麼也得半年時間才可建成。

半年後,東方不敗已經牢牢掌握神教大權,仍決定不殺任我行,而將他永久“圈禁”到剛造好的梅莊“地牢”,這才顯示了東方不敗的婆婆媽媽、婦人之仁。

黃鐘公就是在此時“討此差使”的。東方不敗仍不放心把這麼重要的囚徒交到他一人手上,於是黃鐘公推薦了與自己志趣相投的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四人改名換姓,結為“江南四友”,在西湖岸上梅邊,一住十二年。

參與還是沒參與過政變,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在神教的地位都不重要,就像黑白子說的:“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

黃鐘公做獄吏,極為盡責。如果不是令狐沖表現出的坦誠令黃鐘公完全信任他,就沒有可能出現地牢比劍的一幕。

大錯,由此鑄成。

“黃鐘公臉色慘然,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正是那《廣陵散》琴譜,走到今狐沖身前,說道:‘尊駕武功固高,智謀又富,設此巧計將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緊。這本琴譜害得我四兄弟身敗名裂,原物奉還。’說著舉手一擲,將琴譜投入了令狐沖懷中。令狐沖一怔之際,只見他轉過身來,走向牆邊,心下不禁頗為歉仄,尋思:‘相救這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計謀,事先我可半點不知。但黃鐘公他們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無法分辯了。’……”(三聯版《笑傲江湖》852頁)

此時,黃鐘公對令狐沖,其實不“恨”,是嫌厭,再不想與此人有任何交道;是絕望,對人性,對友情的絕望。

這是《笑傲江湖》最令人傷心的幾個情節之一。黃鐘公與令狐沖,本是同類,卻因為齷蹉的權力鬥爭鬧到這步田地,真太殘酷了!

黃鐘公與令狐沖,本是同類,他們對於改朝換代,也有相似的感受。

十二年後,任我行取代東方不敗,再登教主寶座,令狐沖感歎:“坐在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卻有甚麼分別?”(三聯版《笑傲江湖》1226頁)

十二年前,黑木崖上一次政權更迭。在前教主統治下,黃鐘公“早萌退志”,新教主上臺以後,黃鐘公“更加心灰意懶”,很明顯,他比令狐沖早十二年,已經深切感受到了:“坐在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卻有甚麼分別?”

“任我行、東方不敗…是政治人物。……大概在別的國家中也都有。”(《笑傲江湖?後記》)

20世紀後半葉,在亞非拉的許多“別的國家中”,都有他們各自的東方不敗,發動宮廷政變,推翻各國之任我行。這些軍變,除了爭權奪利的目標之外,多少還帶一點理想主義色彩,就是看不慣老傢伙們的統治方式,試圖刷新政治。

這些宮廷政變中,也總有黃鐘公這樣的“少壯派”軍人【注】,為理想而非野心參與其中,最終,他們中有人將有著同樣的感受:

“坐在總統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還是任我橫,是東方不敗還是南方不衰,卻有甚麼分別?”(三聯版《笑傲江湖》1226頁)

唯憲政,可解令狐沖之惑,且使宮廷政變,永久絕跡。

2013、4

【注】小說中的東方不敗與黃鐘公年紀都很大,十二年前已經很老了,但在政治生活中,他們更像“少壯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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